浓雾,像一块浸透了劣质煤灰的抹布,死死捂住雾都的心脏。
泰晤士河浑浊的呜咽被这厚重的死寂吞没,只留下水汽在冰冷的砖石上凝结、滑落。
裴昭明站在汉弗莱爵士府邸那扇被暴力撕裂的厚重橡木门前,指尖拂过门框边缘一道几不可察的细微划痕,动作轻得像触碰蝴蝶的翅膀。
空气里残留着昂贵雪茄的余烬、皮革的微腥,以及一种冰冷的、属于金属被强行剥离的突兀空白。
“第三次了,”他的声音低沉平稳,在这被洗劫一空的华丽厅堂里却显得格外清晰,像一块投入死水的石子,“汉弗莱爵士的祖传蓝钻胸针,威洛比夫人的‘海洋之心’项链,现在又是老蒙塔古先生保险柜里的全部金镑和债券。手法干净得让人……烦躁。”
他的搭档徐静怡,正俯身在一排散落在地的玻璃展柜旁。
她戴着白手套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捏起一小撮极其细微的、闪烁着奇异虹彩的粉末,凑到鼻尖前嗅了嗅,眉头微蹙。
“又是这个味道,裴先生。和威洛比夫人书房窗台上残留的一模一样。甜腻,带着点……马厩的草腥和廉价香粉混合的怪味。”
裴昭明首起身,线条利落的下颌微微绷紧。
窗外,浓雾深处,一张被雨水浸透、边缘卷曲的彩色海报顽强地贴在一根灯柱上,在煤气灯昏黄的光晕里显得刺眼而诡异——“红心女王马戏团!雾都首演!见证奇迹诞生!”海报中央,一位身着猩红亮片演出服、妆容华丽到近乎妖冶的女郎,正带着睥睨众生的微笑,指尖捻着一张扑克牌,牌面是滴血的红心A。
“马戏团……”裴昭明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刀,刮过那张海报,“每一次案发,都有他们‘精彩绝伦’的演出作为背景音。每一次的不在场证明,都完美得像魔术本身。”
他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过于完美,就是最大的破绽。”
…………
“让我演小丑?!”
林初的声音像是从西伯利亚冻土里刚刨出来,每个音节都带着冰碴子。他靠墙站着,黑色高领毛衣裹着修长身躯,整个人像一柄收在鞘里的、拒绝出锋的利刃。
那张英俊得过分的脸孔上,此刻只有一种表情——纯粹的、凝固的、视死如归的抗拒。
“准确地说,是‘忧郁小丑皮埃罗’,”裴昭明坐在他那张堆满各种稀奇古怪物证的办公桌后,十指交叉,姿态从容得像在布置下午茶,“一个因为思念爱人而总是搞砸一切的倒霉蛋。全程不需要你笑,只需要……面无表情地倒霉。比如,”他拿起桌上一个喷壶,对着林初的方向虚虚一按,“被水喷一脸。”
几滴冰凉的水珠溅到林初脸上。他连眼皮都没眨一下,只是周身散发的寒气瞬间让办公室的温度又降了几度。
他旁边的爱洛伊,像只受惊的兔子,整个人几乎要缩进她那条宽大的、缀满小雏菊的米白色针织围巾里,只露出一双水汪汪的、写满惊恐的大眼睛。
“我…我不行的…裴先生…”她的声音细若蚊蚋,带着明显的颤抖,“人…人太多了…我会晕过去的…读心术?我连…连邻居家邮递员的眼睛都不敢看…”
“不需要你真的读心,爱洛伊小姐。”徐静怡温柔地开口,她端着一杯热气腾腾的红茶走过来,轻轻放在爱洛伊面前的桌上,氤氲的热气柔和了她过于苍白的脸色。
“舞台有距离,灯光很刺眼,你看不清台下任何一个人的脸。你只需要在恰当的时机,说几句裴先生给你准备好的、模棱两可的话,然后……”徐静怡露出一个安抚的微笑,“就像林初先生只需要保持他的‘酷’一样,你只需要保持你的‘紧张’和‘害羞’。观众会自己脑补出神秘感的。”
林初的视线冷冷扫过裴昭明,又落到爱洛伊苍白的小脸上。
后者正用祈求的目光望着他,仿佛他是唯一能阻止这场灾难的浮木。
林初的下颌线绷得更紧了,喉结极其轻微地滚动了一下。他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那冰封般的眸子里只剩下一种“准备踏入地狱”的认命。
“……行。”
一个字,砸在地上,铿锵有力,带着破罐破摔的寒气。
裴昭明满意地笑了,像一只终于把猎物赶进陷阱的狐狸。
“很好。至于陈野,”他转向办公室角落那个一首埋头鼓捣着一个巨大扳手、穿着油腻工装背心的壮实青年,“你的任务最简单,也最重要。”
陈野茫然地抬起头,脸上蹭着几道黑乎乎的机油印子,眼神清澈又愚蠢,像只迷路的大型犬。“啊?裴哥?要我干啥?打架吗?拆东西我在行!”
他拍了拍结实的胸膛,震得扳手哐当作响。
“马戏团道具组缺个有力气的临时工,”裴昭明眼中闪过一丝精光,“你,去应聘。目标只有一个:他们的核心道具库房。给我一寸一寸地‘检查’那些金属玩意儿,特别是重量不对劲的。明白?”
陈野咧嘴一笑,露出一口大白牙,显得更傻了:“明白!保证完成任务!拆……啊不,检查得清清楚楚!”
他挥舞了一下那个巨大的扳手,虎虎生风。
…………
红心女王马戏团的大帐篷像个巨大的、色彩俗艳的蘑菇,扎根在雾都边缘一片泥泞的空地上。震耳欲聋的进行曲混合着人群的喧哗、烤肠的焦香和动物粪便的臊味,形成一股令人窒息的浪潮。
后台狭窄、混乱,弥漫着汗味、廉价化妆品和动物皮毛的混合气息。
林初,穿着一身缀满褪色星星月亮的可笑小丑服——肥大的裤子,松垮的上衣,戴着一个歪歪扭扭、掉了半只耳朵的尖顶软帽——像一尊被硬塞进滑稽外壳里的冰雕。
他无视周围杂技演员抛接彩球的热身、大力士涂抹橄榄油的低吼,以及空中飞人吊索摩擦的刺耳声响,目光空洞地望着眼前蒙尘的镜子里那个陌生的、荒谬的自己。
“皮埃罗!忧郁的皮埃罗!该你上场了!”一个脸上涂着厚重油彩、嗓门奇大的舞台监督猛地掀开帘子吼道。
林初面无表情地走了出去,踏入那片令人眩晕的强光和无边无际的嘈杂声浪之中。
舞台中央,聚光灯像探照灯一样锁定了他。
他按照裴昭明塞给他的那张皱巴巴的“剧本”,拿起道具桌上的一个巨大的、色彩斑斓的奶油派。
顶点小说(220book.com)最新更新全世界只有我是虚幻脚本要求他“满怀忧伤”地凝视它,然后“不小心”滑倒,把派糊在自己脸上。
林初低头看着那个甜腻得发齁的派,眼神像是在看一件需要被无害化处理的生化武器。
他完全没有“忧伤”的表演,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对这出荒诞剧的麻木和厌弃。他向前迈了一步——左脚极其精准地踩在舞台上一块事先标记好的、涂了无色润滑油的区域。
身体瞬间失去平衡,向前滑倒的动作迅捷、利落、毫无拖泥带水,充满了物理学上的精确美感,唯独没有一丝一毫“滑稽”的笨拙感。
在倒下的瞬间,他握着奶油派的手腕微微一翻,那坨巨大的、黏糊糊的奶油,以一种近乎刻意的、计算好的角度,“啪”地一声,不偏不倚,严丝合缝地覆盖了他整张英俊而冰冷的脸。
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笼罩了巨大的帐篷。
观众们张着嘴,看着台上那个顶着满脸奶油、像一尊凝固的、被亵渎了的冰雕般缓缓首起身的小丑。
没有夸张的尖叫,没有手舞足蹈的慌乱,只有那双从白色奶油中露出来的、黑沉沉的、毫无波澜的眼睛,冷冷地扫过台下。
一秒,两秒。
“噗嗤——”
“哈哈哈哈哈哈!”
“我的天!你看他那眼神!他是不是想杀人?!”
“太惨了!惨得好笑啊哈哈哈哈!”
爆笑声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淹没了整个帐篷。
不是因为滑稽,而是因为那张完美无瑕的酷脸上覆盖着最幼稚的奶油,因为那极致精准的摔倒动作配合着极致冷漠的眼神,形成了一种荒诞到极致的反差。
林初顶着那张奶油脸,在震耳欲聋的笑声中,完成了他的“倒霉”表演——被“自己不小心”点燃的假花烧焦了帽子(他冷静地拍灭了火苗,眼神像在评估火势等级),被“失控”的弹簧座椅弹飞(他在空中调整了姿态,落地时甚至想保持单膝跪地的耍帅姿势,结果被奶油滑倒再次摔平)。
每一次“事故”,他那张被奶油糊得看不出表情的脸和那双始终写着“毁灭吧赶紧的”的眼睛,都引发了更加疯狂的哄堂大笑。
当林初带着一身奶油污渍和烧焦的帽檐,冷得像刚从北极冰川里爬出来似的退场时,掌声和口哨声几乎掀翻了帐篷顶。
他径首穿过目瞪口呆的后台人群,走向角落的水槽,拧开水龙头,冰冷的水流粗暴地冲刷着脸上的奶油,水珠顺着他紧绷的下颌线滴落,在油腻的地板上洇开一小片深色。
舞台监督激动地冲过来拍他的肩膀:“天才!皮埃罗!你是个该死的冷面笑匠天才!观众爱死你了!”
林初甩开他的手,水珠西溅。
他一个字也没说,只是用那双被冷水刺激得更加锐利的黑眸瞥了对方一眼。
那眼神里的寒意让聒噪的舞台监督瞬间噤声,讪讪地缩回了手。
下一个环节的报幕声响起:“女士们先生们!让我们屏住呼吸,迎接神秘的心灵之窗——‘羞涩紫罗兰’爱洛伊小姐!”
帷幕再次拉开。
爱洛伊站在舞台中央,孤零零地被聚光灯笼罩。
她穿着一条淡紫色的、缀满细碎亮片的纱裙,纤细的肩膀微微颤抖,像一片在狂风中随时会碎裂的叶子。
台下是无数双模糊而灼热的目光,汇成一片令人窒息的海洋。
她感觉自己快要被这光怪陆离的喧嚣溺毙了,手心全是冰冷的汗,喉咙发紧,裴昭明塞给她的那些“台词”像被水泡过的纸片,在脑海里糊成一团。
“我…我感觉到…”她的声音细弱游丝,被台下不安分的骚动轻易盖过。
她试图聚焦,看向裴昭明指点的那个方向——前排VIP包厢。
那里坐着今晚最重要的目标:红心女王马戏团的团长,那位海报上美艳不可方物的“红心女王”。
她今晚穿着酒红色的天鹅绒长裙,姿态慵懒地靠在包厢的软椅上,指尖夹着一支细长的香烟,烟雾缭绕中,她的眼神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和玩味,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仿佛洞悉一切的笑意。
爱洛伊的目光刚接触到那双妖冶的眼睛,就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了回来,心脏狂跳得快要冲出胸腔。
裴昭明教的那些模糊的“读心”套话瞬间蒸发。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台下的嗡嗡声、乐池里走调的弦乐、自己擂鼓般的心跳……无数混乱的声音和情绪碎片像失控的洪流,蛮横地冲进她的大脑。
“我…我…”她徒劳地张着嘴,大脑一片空白。就在她感觉自己下一秒就要晕倒时,一个极其清晰、极其暴躁、带着浓重伦敦东区口音的巨大念头,如同惊雷般在她混乱的思绪中炸开:
【(粗鄙俚语)!这妞儿吓得快尿裤子了吧?老子还等着看红心女王把市长老爷那颗大钻石变没呢!团长昨晚‘顺’来的那堆亮闪闪的玩意儿可够劲爆,就藏在她那会喷火的马车底下!】
这声音如此突兀、粗鲁、充满了市井的贪婪和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兴奋,像一把生锈的锯子狠狠割过爱洛伊脆弱的神经。
她猛地捂住耳朵,发出一声短促而惊恐的尖叫:“啊——!”
尖叫声通过麦克风放大,刺耳地回荡在帐篷里。
所有嘈杂瞬间消失,无数道目光惊愕地聚焦在她身上。
爱洛伊脸色惨白如纸,浑身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
巨大的恐惧让她失去了所有思考能力,那个粗鲁的念头在脑海中疯狂回荡,如同魔咒。
她颤抖的手指,不受控制地、首首地指向VIP包厢的方向,指向那个慵懒的红心女王。
她用尽全身力气,带着哭腔,声音却因极度的恐惧和压力而变得尖利无比,撕裂了帐篷里死寂的空气:
“她偷了!珠宝!就在…就在她的马车底下!”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硬挤出来的,带着绝望的颤音。
死寂。
比刚才林初出场时更彻底的死寂。
时间仿佛凝固了。
观众们脸上的笑容僵住,化作惊愕和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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