砖塔胡同的晨光里，柳家的煤炉率先冒出细烟。招弟蹲在炉前捅开蜂窝煤，火星子溅在她补丁摞补丁的工装裤上，裤兜露出半截林大为送的刻字扳手。林永年夹着公文包路过时，中山装口袋里的钢笔随着步伐轻晃，目光在招弟袖口的玻璃珠胸针上停留半秒，像看见年轻时车间里女工别着的搪瓷徽章。
“柳丫头，”他停在五步外，保温杯里的枸杞浮沉，“大为说你在学机械制图？”
招弟起身擦手，工装袖口沾着的机油在晨光中泛着微光：“瞎看的，林叔。”她注意到老人皮鞋上沾着煤渣——定是昨夜帮张桂兰修煤炉时蹭的，那晚林永年背对着她，却用自己的绘图尺帮林大为修改了扳手设计图。
林永年“嗯”了声，从公文包摸出本《机械原理》，塑料封皮裹着《毛选》伪装：“厂里发的，你拿去看。”不等她推辞，转身就走，中山装后襟沾着块白漆——那是迎弟昨天在墙上画向日葵时，老人偷偷帮她扶梯子蹭到的。
陈瑞阳的喇叭裤扫过墙根时，电子表显示七点十五分。“柳姐！”他晃着盒磁带，故意用表光照她的脸，“邓丽君的《小城故事》，借你听！”磁带外壳印着模糊的美人头，是他用攒了三个月的粮票从录像厅老板那换的。
招弟接过时，看见磁带侧面刻着“给知夏”——那是林大为的字迹。她指尖一颤，想起昨晚老槐树下，陈瑞阳用电子表放《军港之夜》，林大为用废铁焊星星，而柳奶奶往她兜里塞了块糖，说“别饿着”。
“李主任又去查超生了？”招弟把磁带塞进工具箱，里面还躺着林大为送的护手霜，她一次都没用过，却给每个妹妹的手套都补了衬里。
陈瑞阳挠了挠头，裤腰的电子表突然响起《社会主义好》——这是他给李绣花设的查岗闹钟：“她去了三号院，我跟她说您在帮我补电子表。”阳光穿过他耳后的煤渣，在招弟眼前晃成一片金黄，像极了车间里孙大海刁难她时，这少年突然出现的身影。
柳奶奶在供桌前摆玉米饼时，念弟踮脚偷拿了一块。“小讨债鬼！”拐杖敲在青石板上，却在女孩缩脖子时，忽然放轻声音：“给林小子和陈小子也留两块。”念弟的眼睛亮起来，看见奶奶银簪子上的槐花刻纹，和张桂兰围裙上的针脚一模一样。
“奶，你是不是喜欢他们？”念弟咬着玉米饼，口红在嘴角沾成小块晚霞。
柳奶奶转身时，三寸金莲碾过煤渣：“胡咧咧！”却在经过老槐树时，用拐杖拨了拨树洞——里面多了两个铁皮青蛙，一个刻着“大为”，一个刻着“瑞阳”。昨晚她看见招弟把这俩蛙身和七姐妹的摆在一起，月光下，九个铁皮青蛙像两排小兵，守着树洞里的《机械制图》和邓丽君磁带。
迎弟在墙上画《煤炉朝霞》时，林大为抱着半块齿轮废料出现。“当云朵。”他把废料放在地上，裤兜露出半截图纸，边缘画着招弟修自行车的侧影。迎弟注意到他工装裤膝盖处的补丁——是张桂兰昨晚帮他缝的，针脚比林永年的规整许多。
“林哥，”她用粉笔在齿轮上点出光晕，“你说以后砖塔胡同会变样吗？”
少年蹲下来调整废料角度，机油蹭在迎弟的画板边缘：“会吧，”他想起父亲办公室的改革蓝图，钢筋厂即将引进的新设备，“但老槐树还在，你们画的向日葵也在。”迎弟忽然发现，他耳后沾着的钴蓝色颜料，和自己调色盘里的一模一样。
接弟在棋摊背《治安管理处罚条例》时，陈瑞阳用电子表给她计时。“柳法官，五分钟内背不出，我就把你的法条磁带藏煤堆！”话音未落，胡同口传来争吵声——刘婶揪着儿子的耳朵，骂他“偷拿粮票买磁带”。
“刘婶，”接弟推了推眼镜，镜腿上的医用胶布又开了胶，“根据《未成年人保护法》，您这样涉嫌家暴。”
壹思田心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啥法不法的！”刘婶扬起手，却在看见接弟口袋里的法条磁带时，泄了气，“你帮我说说这混小子......”
陈瑞阳趁机往接弟兜里塞了块高粱饴：“赏你的，未来大法官。”阳光把他的影子投在棋盘上，像个正在敲法槌的小巨人，接弟忽然想起他日记本里的话：“法律是温柔的利剑，而柳接弟是执剑人。”
招弟的钳工手套彻底磨穿了，指尖的血珠渗进扳手纹路。孙大海路过时，中山装第二颗纽扣在她眼前晃了晃：“柳招弟，把机床下面的废铁清干净，别耽误生产。”他转身时，嘴角扬起一丝不怀好意的笑——那堆废铁里，藏着他故意放的生锈齿轮。
“我帮你。”林大为不知何时出现，蓝色工装裤膝盖处沾着煤渣，手里攥着副新手套，“厂里新到的劳保，多领了一副。”招弟接过时，发现手套内侧刻着小小的齿轮图案，和他图纸本里的符号一模一样。
两人蹲在机床下，金属碎屑划破暮色。林大为忽然压低声音：“孙大海扣了你奖金？”招弟的扳手顿了顿，想起今早看见来弟在自由市场和马总吵架，为的就是帮她讨回那笔钱。“没事，”她晃了晃扳手，“陈瑞阳说要帮我写匿名信举报。”
少年没说话，从帆布包摸出个铁皮盒，里面是改良过的扳手零件。招弟借着机床的光看见，每个零件上都刻着小槐花——那是她围裙上的图案。远处传来陈瑞阳的口哨声，他扒在车间窗外，举着盒炒肝：“柳姐，李主任说请你吃夜宵！”
张桂兰在缝纫机前给盼弟改军装，忽然听见柳奶奶在院子里喊：“建国，把煤球搬去东厢房！”老人的声音比往常亮堂，带着少见的急切。张桂兰透过窗户，看见柳建国抱着煤球经过供桌，供果盘里多了两个搪瓷缸，里面盛着煮鸡蛋——那是柳奶奶平时攒给“未来孙子”的。
“她这是......”张桂兰捏着红盖头改的枕套，忽然想起昨夜柳奶奶摸黑给每个女儿的鞋垫绣槐花，针尖戳破手指也没停。煤炉上的水壶咕嘟作响，她摸了摸肚子，第七个生命在里面轻轻动了动，像老槐树的叶子拂过水面。
深夜的胡同飘着烤红薯香，招弟坐在老槐树下补手套。林大为的帆布包敞开着，里面露出七个铁皮青蛙，第八个空位被块碎钻填满——那是从她胸针上拆的。陈瑞阳翻墙时带落一片槐花，电子表在月光下投出微弱的光，照亮他新写的欠条：“欠柳姐电影票两张，陈瑞阳”。
“明天去看《少林寺》？”他晃着两张票，裤兜露出半截《福尔摩斯探案集》，里面夹着给念弟的过期口红。
招弟刚要开口，柳奶奶的房门吱呀打开。三人慌忙躲进煤棚，却见老人拄着拐杖走到树下，往树洞塞了包东西。等她回屋，招弟摸出一看，是用红布包着的熟鸡蛋，还有张纸条：“路上吃，别饿着。”字迹歪歪扭扭，像被煤烟熏过的星星。
陈瑞阳突然指着天空：“柳姐，流星！”一道光划过砖塔胡同的夜空，照亮老槐树的年轮，也照亮煤炉台上七个铁皮青蛙。招弟攥着鸡蛋，感受着蛋壳上的余温，忽然想起柳奶奶供桌下的胎发，想起林大为图纸里的齿轮，想起陈瑞阳电子表里藏的法条磁带。
火车汽笛声从远方传来，惊飞了槐树上的麻雀。招弟摸出林大为送的扳手，在树皮上刻下第八道痕——不是“女性能顶半边天”，而是“柳知夏”三个字。陈瑞阳举着电子表照亮，林大为用机油描深笔画，三个人的影子叠在老槐树上，像幅正在生长的年轮画。
柳奶奶在窗口看着这一切，银簪子在月光下闪了闪。她转身从供桌下摸出第七个铁皮青蛙，轻轻放在招弟的工具箱上，煤炉的火光映着青蛙肚子上的“星禾”刻痕，像朵即将绽放的星星花。远处的朝阳爬上煤炉烟囱，把砖塔胡同的晨雾染成暖黄，七个姐妹的笑声从不同窗口飘出，和着煤烟与槐花香，织成了比朝阳更璀璨的日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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