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夜的风裹着桂花香掠过晒谷场，巧珍刚关上院门，就看见阿远倚着歪脖子槐树。他裹着厚厚的藏青围巾，苍白的手指紧攥着一大束红玫瑰，花瓣在月光下泛着丝绸般的光泽。
“阿远？你怎么......”巧珍话音未落，阿远己踉跄着上前两步。玫瑰上的露水沾湿了她的袖口，馥郁的花香混着他身上淡淡的药味扑面而来。
“送给你。”阿远的声音沙哑得像砂纸，喉结在围巾下艰难滚动。他将花束塞进巧珍怀里，指尖触到她掌心时，有个硬邦邦的牛皮纸袋顺着花茎滑落。
巧珍下意识接住，沉甸甸的重量让她心头猛地一沉。打开袋口的瞬间，一沓沓红色钞票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她像被烫到般后退半步：“这是什么？阿远，你哪来这么多钱！”
“别问。”阿远别过脸去，化疗后稀疏的睫毛在眼下投出青灰的阴影，“医生说你的病能治好，只要按时用药......”
“不行！”巧珍把纸袋狠狠塞进他怀里，玫瑰刺扎进掌心也浑然不觉，“你的药费还没凑齐，上次输血的钱都......”
“巧珍姐！”阿远突然提高声调，剧烈的咳嗽震得围巾滑落。他露出脖颈上青紫的针眼，却固执地把钱袋重新塞回来，“我剩下的日子掰着指头都能数清，可你不一样！”他的眼眶发红，握住巧珍手腕的手滚烫，“那天在溪边你说，野花也想被人捧在手心......这些钱，就让我当最后一次捧花人，行不行？”
夜露渐重，玫瑰花上的水珠顺着巧珍手背滚落。远处传来狗吠声，在空荡的巷子里回荡。她望着阿远消瘦的脸庞，想起他偷偷卖掉珍藏的邮票，想起他总把热乎的烤红薯塞给她，想起化疗呕吐到虚脱还笑着说“山茶花不怕霜打”。
“这钱算我借的。”巧珍攥紧玫瑰花，让刺痛的感觉提醒自己清醒，“等我病好了，就去城里打工，连本带利......”
“好。”阿远伸手替她拂去发间的花瓣，月光落在他手背凸起的血管上，像蜿蜒的银色溪流，“到时候，你可得请我吃城里最贵的烤鱼。”
暴雨在窗棂上砸出密密麻麻的鼓点，巧珍攥着湿透的衣角冲进土坯房。消毒水混着中药的苦涩扑面而来，阿远躺在褪色的蓝布床单上，化疗后稀疏的头发贴在冷汗涔涔的额角，呼吸声像破旧风箱般沉重。
"阿远！"竹篮"哐当"摔在泥地上，新买的鲫鱼蹦跳着滑进墙角。巧珍扑到床边，握住他冰凉的手，指甲缝里还沾着采来的野菊花，"医生说今天要换药，你怎么不叫我......"
"别折腾了。"阿远艰难地扯动嘴角，干裂的嘴唇渗出细小血珠。他指了指枕边皱巴巴的信封，声音轻得像要被雨声吞没，"钱够不够？不够我还有......"
"够！够了！"巧珍突然崩溃大哭，泪水砸在阿远手背上。那些藏在玫瑰里的五万块，那些偷偷变卖的旧物票据，此刻都在她眼前翻涌成浪，"你别说话，保存力气......"
"巧珍姐。"阿远突然紧紧攥住她的手指，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清明，"答应我，等我走了，你要好好治病。去省城的大医院，别再信赤脚医生......"
"不许说这种话！"巧珍用袖口胡乱擦泪，却怎么也擦不干。床头玻璃瓶里的野菊花被风撞得叮当响，像极了他们在溪边烤鱼时，鱼串碰到铁架的清脆声响。她突然想起阿远总说化疗时疼得想放弃，却每次都强撑着说要看山茶花再开。
阿远的呼吸越来越微弱，苍白的指尖摸索着够到她耳后："那天你别在头发上的山茶花......真好看......"话音未落，手重重垂落在床沿，窗外的炸雷仿佛要劈开整个夜空。
巧珍扑在他身上痛哭，哭声混着雨声漫过整个山村。床头的信封被风吹开，露出歪歪扭扭的字迹："给巧珍姐买新裙子，买真正的兰蔻口红"。野菊花的香气里，她仿佛又看见阿远倚着柳树，笑着说野花也值得被捧在手心。
深秋的山风裹着霜意掠过坟头，新垒的黄土上覆着层薄冰。巧珍跪在青石板前，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的冻疮里，看着香灰在寒风中碎成齑粉。供桌上摆着半块烤焦的红薯——阿远总说那是他们在溪边烤鱼时最香的滋味。
“阿远，我把你最喜欢的登山杖埋在你脚边了。”她嗓音沙哑得像砂纸磨过粗陶，颤抖着往火盆里添纸钱，火苗猛地窜起，映亮她耳后别着的干枯山茶花，“省城的医生说，我的病能治好......你看，野花真的熬到春天了。”
脚步声从山道传来，村支书老李头踩着枯叶走近，手里攥着皱巴巴的信封：“巧珍，这是镇上送来的。阿远走前在银行存了笔钱，说等你病好了......”
“别说了！”巧珍突然站起身，裙摆扫翻了供酒。酒水渗进坟前的泥土，她盯着远处漫山萧瑟的茶枝，仿佛还能看见阿远扶着登山杖，在花丛里回头笑，“他明明说好了，要等我穿新裙子请他吃烤鱼......”
老李头长叹一声，把信封轻轻放在供桌上。远处传来零星的鞭炮声，不知哪家又在办喜事。巧珍跪坐回去，小心翼翼地把信封塞进贴身衣兜，指尖触到内侧夹层里那支兰蔻唇膏——外壳早己被得没了光泽。
“村里人说，你把积蓄都给了我，骂我是勾魂的狐媚子。”她轻声说着，从怀里掏出半盒火柴，火苗舔舐纸钱的瞬间，灰烬扑簌簌落在她肩头，“可你看，山茶花就算被踩进泥里，来年还是会开得满山红。”
风卷着枯叶掠过坟头，新植的山茶树苗在寒风中摇晃。巧珍解下脖子上的红围巾，轻轻系在树苗上。褪色的红布在暮色里猎猎作响，恍惚间，她又听见阿远说：“巧珍姐，别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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