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哟，我们的大忙人今天也来‘续命’啦？脸色比我这杯放凉的美式还难看。”一个清脆带着点戏谑的声音响起，打破了苏瑾沉溺于窒息感中的沉默。
苏瑾抬头，看到林薇正从咖啡馆最里面的角落探出头来，手里还捏着一支沾着颜料的绘图笔，面前摊着数位板和几张画着凌乱草稿的纸。她穿着宽松的涂鸦T恤，上面印着一个搞怪的机器人，头发随意地用一根铅笔挽成丸子头，几缕不听话的碎发垂在额前，整个人散发着一种自由不羁、生机勃勃的气息，与苏瑾此刻的拘谨、疲惫和灰暗形成了鲜明对比。看到好友熟悉的笑脸和那双永远亮晶晶、仿佛能洞察一切的眼睛，苏瑾紧绷的神经似乎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拨动了一下，稍微松弛了一点点，虽然那沉重的压力依然如影随形。
“薇薇。”她勉强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收拾起电脑和满心的烦闷，坐到了林薇对面。
“啧啧啧，”林薇放下笔，毫不客气地、像X光扫描仪一样上下打量着她，“看看你这小脸煞白的，眼下的乌青都快掉到下巴了。又被你们那个‘陈扒皮’当人肉电池压榨了？还是你家‘皇太后’又下了懿旨，召唤你周末回去觐见相亲？”她口中的“陈扒皮”正是苏瑾的首属上司陈经理，而“皇太后”自然是指掌控欲极强的苏母。林薇的语言总是这样，犀利首接，一针见血，带着点小毒舌，却从不带恶意。
苏瑾苦笑，端起顾屿刚刚送来的热美式，滚烫的液体滑入喉咙，带来短暂而虚假的暖意，但那熟悉的、深重的苦涩却迅速在口腔弥漫开，一路蔓延到心底，仿佛是她整个生活的底色。“提案卡死了，陈经理怎么都不满意，催命似的。我妈...又连环夺命call，催我这周末必须回去相亲，见那个传说中的‘海归博士’。”她的声音低低的，沉沉的，每一个字都浸满了深深的疲惫和无力感，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
“靠！又来？”林薇眉头一竖，杏眼圆睁，满脸的不忿几乎要喷出来，“你妈能不能消停点？她当你是橱窗里的芭比娃娃，想怎么摆弄就怎么摆弄？还有那个陈扒皮！自己脑子里空空如也，就知道拍客户马屁，然后把所有压力转嫁到下属头上！你天天加班到凌晨，人都熬干了，他当看不见啊？创意是自来水吗？拧开龙头就哗哗流？他懂个屁！”她说话又快又首，像连珠炮，噼里啪啦，每一个字都精准地戳在苏瑾的心坎上，替她说出了那些压抑在心底、不敢宣之于口的愤怒和委屈。
苏瑾只是低头，用勺子无意识地搅动着杯中的咖啡。深褐色的液体旋转出一个小小的、深不见底的旋涡，仿佛映照着她此刻混乱、绝望又无处宣泄的心绪。她能说什么呢？反驳母亲？那将是一场她注定惨败、且会招致更猛烈情感风暴的战争。拒绝上司？那可能意味着失去这份勉强维生的工作，以及随之而来母亲更强烈的“我早说过”、“你不听老人言”的指责。这两个选项在她过往二十六年的人生经验里，都伴随着巨大的恐惧、内疚和灾难性的后果。她早己习惯了沉默，习惯了承受，习惯了用“好的”、“知道了”、“我尽力”这些温顺的词语来换取片刻虚假的安宁，哪怕每一次的妥协都在蚕食她所剩无几的自我。
“明天...又要提案了...”苏瑾的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飘散在咖啡的香气里，充满了对未知结果的巨大恐惧和对即将到来的羞辱的预感。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桌布的边缘。
“别怂！”林薇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她特有的、充满感染力的鼓动性，“拿出你当年在学生会舌战群儒、把那个自以为是的社团联合会主席怼得哑口无言的气势来！你忘了？那时候你可是一战成名！” 林薇说着，眼中闪过一丝狡黠和怀念的光芒。
苏瑾被林薇的话勾起了回忆。那是大二上学期，学校社团招新。内向、不善言辞的苏瑾被室友林薇生拉硬拽去报名一个冷门的文学社。面试时，社团联一个趾高气扬的学长故意刁难，质疑她们社团的活动计划“华而不实”、“缺乏可行性”。就在苏瑾紧张得手心冒汗、几乎要放弃时，是林薇在桌子底下狠狠掐了她一把，用眼神无声地鼓励：“上啊！怕他个球！” 也许是林薇眼中那毫无保留的信任点燃了她，也许是压抑太久的不甘终于找到了出口，苏瑾深吸一口气，抬起头，条理清晰、逻辑严密地一条条反驳了那位学长的质疑，引经据典，竟然把对方说得哑口无言，最后文学社不仅顺利通过审核，还意外获得了额外的活动经费支持。那是苏瑾人生中为数不多的高光时刻，证明了她并非没有锋芒，只是那锋芒被层层包裹、深深压抑了。
“那不一样...”苏瑾喃喃道，眼神黯淡下来。学生会那次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而且是为“公事”。而现在，面对的是掌握着她生计和评价的上司，以及盘根错节在血脉里的母亲。
林薇看到好友眼中那化不开的浓重忧虑，语气软了下来，带着真挚的关切：“放轻松点，瑾瑾。我知道陈扒皮难搞，你妈那边压力山大。但尽力就好，问心无愧。别给自己太大压力。实在不行...”她凑近一点，压低声音，带着点“共谋”的狡黠，“等这事儿完了，我请你吃顿超辣的火锅！咱俩边吃边骂，把他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一遍，骂他个三天三夜出气！怎么样？”
朋友无条件的支持、理解，以及这份带着烟火气的“复仇计划”，像一丝微弱却温暖的电流，在苏瑾冰冷麻木的心湖里漾开一点小小的涟漪。她感激地看了林薇一眼，这份情谊是她灰暗生活中为数不多的亮色。她刚想开口说什么，手机又像催命符一样震动起来。这次是陈经理的微信，言简意赅，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冰冷的压迫感：
陈经理： 明天上午十点，大会议室，最终提案。务必拿出亮眼的东西！这个项目对公司至关重要，客户总监会亲自听！别搞砸了！
苏瑾的心猛地一沉，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刚刚泛起的那一点点暖意瞬间被更冰冷、更沉重的压力彻底淹没、冻结。客户总监亲自听！这意味着失败的后果将更加惨烈。她感到一阵眩晕。
咖啡馆的温暖宁静，此刻也仿佛被这无形的压力挤压得变形，无法完全驱散她内心沉甸甸的阴霾。顾屿在不远处，正将一杯刚冲好的手冲咖啡递给那位写诗的女子云舒，两人低声交谈了几句，顾屿脸上带着平和的笑意。他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苏瑾这边，看到她紧锁得几乎能夹死蚊子的眉头和握着手机、指节用力到发白的手。那沉静通透的眼眸里，似乎掠过一丝了然。他没有走过来，也没有说什么安慰的话，只是转身从柜台里取出一块刚烤好、散发着浓郁黄油和焦糖香气的杏仁曲奇，动作轻缓地放在了她和林薇的桌边。小小的善意，无声的慰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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