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的阳光穿透照壁上「公正廉明」西个镏金大字，在青石板上投下细碎光斑。
宋昭望着最后一位老妇攥着粮票蹒跚离去，她佝偻的脊背弯成了月牙，褴褛的衣角在风里不住飘动。
这一幕让他想起今早领粮的孩童，那孩子瘦得皮包骨头，举着馒头的手腕细得如同深秋芦柴，却还咧着缺了门牙的嘴，把最白的那块塞进妹妹嘴里。
他下意识腰间捕快腰牌，铜质表面被体温焐得发烫，却暖不透心底凝结的寒霜。指腹抚过腰牌上斑驳的刻痕，那是七年前在沧州留下的印记——当时也是这般贪墨案，他带队查抄时，对方泼来的不是脏水，是滚烫的桐油。
“宋捕头！”苏檀挎着竹编食盒绕过照壁，靛蓝裙摆扫过沾着露水的青苔，发间茉莉簪子晃出细碎银光。
“可算寻着您了，守灶熬了三锅阳春面，就盼着您趁热吃。”她掀开盒盖，乳白汤汁里翠绿的葱段打着旋，蒸腾的热气模糊了宋昭眼底的血丝。
宋昭接过竹箸的手顿了顿：“苏姑娘怎知我在此处？”
“县太爷倒台，百姓们排着队谢恩呢。”苏檀倚着照壁轻笑，“方才老赵家媳妇还说，宋捕头办案时总爱把官帽檐压得极低，倒像生怕人瞧见您这张秉公执法的脸。”
宋昭夹面的动作微滞，面汤溅出的油星烫到虎口：“别打趣了。那顶青呢轿……可有眉目？”
“卯时三刻从盐铁司别院驶出，轿夫鞋上沾的泥，与城西官道土质别无二致。”苏檀突然压低声音，指尖无意识食盒边缘，“更蹊跷的是，轿帘缝隙里透出的熏香，竟与李正书房的沉水香如出一辙。还有轿中那只戴翠玉扳指的手……”
竹箸重重磕在粗瓷碗沿，惊飞了屋檐下打盹的麻雀。
宋昭望着碗中翻涌的热气，恍惚又见李正账本上暗红的朱砂印——那团凝血般的红里，螭龙纹与轿中翠玉扳指的纹路严丝合缝。
“明日随我去码头。”他的声音像淬了冰的钢刀，“那扳指与盐铁司印泥……必有文章。”
话音未落，一名衙役气喘吁吁跑来，官服前襟浸透汗水：“宋捕头！大事不好！班房出事了！王捕头……被人劫走了！”
后巷老宅内，宋昭猛地推开斑驳木门，将李正的账本狠狠拍在木桌上，震得烛台上的火苗猛地蹿高。摇曳的光影里，“江南盐铁司”几个字泛着森冷幽光，像极了李正昨日在公堂上假笑时露出的金牙。
苏檀紧随其后闪进屋内，发间茉莉簪子上的银铃轻轻作响。她迅速闩上门，从袖中掏出染血的布条和皱缩的地图：“三十刀手，蒙黑巾，用西域迷香。”她的指尖点在城西废砖窑，“带队的人袖口绣着云纹——正是盐铁司徽记。眼线拼死传回消息，王捕头扬言要用您的人头，给盐铁司陈大人作投名状。”
宋昭着剑柄上的云纹，那是老狱卒临终前用最后气力刻下的。他忽然冷笑，笑声里带着几分狠厉：“倒省了我去寻他。只是这迷香……”
“早备好了。”苏檀摸出青瓷瓶，倒出两粒深褐色药丸，“老周说此药可辟百毒，含在舌下即可。”
她望着宋昭泛白的指节，声音突然发颤，“那年您追查河盗，身中三箭仍死死咬住匪首不放。可这次……盐铁司势力庞大，您千万要小心。”
“这次他们在明，我在暗。”宋昭仰头吞下药丸，烛光映得他眼底血丝通红，“苏姑娘可知为何总把官帽檐压得极低？”
他突然轻笑，伸手摘下官帽，露出额角狰狞的旧疤，“七年前在沧州，也是这般贪墨案。我带队查抄时，对方泼来的不是脏水，是滚烫的桐油。从那以后，我就明白了，有些黑暗，得用命去照亮。”
苏檀的指尖悬在他伤疤上方，终究轻轻落下：“明日码头……”
“明日先料理了这废砖窑的鼠辈。”宋昭将地图折成小块塞进怀里，“子时三刻，月至中天。苏姑娘在荒沟接应，若见窑顶冒黑烟……”
“就放信鸽求援。”苏檀从怀中掏出羊脂玉哨，剔透玉体在烛光下泛着温润光晕，“听风楼的信鸽己喂了朱砂，飞得比寻常快三分。”
她忽然握住宋昭的手，将玉哨塞进他掌心，“记得，三声短哨为警，两声长哨便是得手。”
“我省得。”宋昭抽出被汗水浸透的手，起身推开窗。
将圆未圆的月亮悬在天际，月光洒在他泛白的指节上，亮得瘆人。
窗外更夫梆子声传来，己是戌时三刻，离决战时刻，越来越近了。
院外犬吠骤起又戛然而止，像被人掐住了喉咙。苏檀望着宋昭系紧护腕，夹层里隐约露出金丝软甲的光泽——那是她连夜缝的，针脚细密，承载着无尽的担忧。
“这玉哨是祖父探花郎遗物，声传半里。”她将灯笼递过去，特制的火折子在灯内泛着暗红，“若遇险情，只需晃亮灯笼，火折子燃着的烟能引来信鸽。”
“我记下了。”宋昭接过灯笼，突然瞥见她袖口新绽的线头，“你又熬夜了？”
苏檀慌忙将手藏到身后：“不过是改改话本。快些去吧，莫要误了时辰。”她强装镇定的语气，掩盖不住眼底的关切。
二人如两片枯叶掠过街巷，鞋底裹着的棉布减弱了脚步声。转过最后街角时，废砖窑歪斜的烟囱像根断了的脊梁指向天空。
夜风卷着腐木霉味和铁锈腥气扑面而来，宋昭突然按住苏檀肩头：“风里有血腥味，还有西域迷香。含住避毒丸。”
苏檀踮脚将药丸塞进他口中，发间茉莉香混着血腥气扑面而来：“我在荒沟等您。若半个时辰未见……”
“不会有那半个时辰。”宋昭解下腰间腰牌递给她，铜质表面还带着体温，“若我回不来，替我把这腰牌交给新任捕头，让他接着查盐铁司的案子。”
“休要说这不吉利的话！”苏檀攥着腰牌后退半步，月光映得她眼眶发亮，“您可是那位敢在公堂上，用蜜枣核砸烂贪官印泥的宋捕头！”
远处突然传来玉哨清鸣，如夜莺啼血。宋昭深吸一口气，长剑出鞘的寒光映亮他眼底的血丝。
苏檀望着他的背影没入窑墙阴影，手中腰牌硌得掌心生疼，却比不过心跳震得胸腔发麻。
窑洞内烛火明灭，王捕头的声音混着酒气飘出：“等宰了宋昭那小子，老子带着弟兄们投奔盐铁司，吃香的喝辣的……”话音未落，一声闷响惊飞梁上燕雀。
苏檀握紧玉哨，望着窑顶腾起的黑烟，终于明白宋昭为何总把帽檐压低——不是怕人看见伤疤，是怕人瞧见他眼里，能烧穿黑暗的火。
这场生死之战，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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