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恪踩着暮春的晚风踏入黄府，门廊下两盏羊角灯被穿堂风刮得左右摇曳，光影斑驳间，“黄府”二字鎏金匾额忽明忽暗。夜风裹挟着微凉的草木气息拂过鼻尖，他抬眼望去，檐角垂落的灯笼映出几点晃动的光晕。
门房哈着腰引他往里走，转过影壁便见黄子澄立在垂花门下。月白锦袍外罩玄色云纹大氅，腰间玉牌随步履轻响叮咚，那声音在寂静的庭院中格外清晰——倒比往日多了几分刻意修饰的郑重。
“元凯来了。”黄子澄老远便拱起手，眼角的笑纹挤成褶皱，“快请，李将军和陈御史早到了，正说要等你开席呢。”他身后站着个穿茜色襦裙的妇人，耳上一对翡翠耳环在灯影里泛着幽绿，正是前日在珠宝阁买首饰的黄夫人。那翡翠坠子晃得陈恪眼皮一跳——与前世史书中记载的“黄子澄败亡前赠妾翡翠耳坠”，竟是同一款式。
跨进花厅时，陈恪先扫过席面：主位空着，左侧首座是李景隆，正端着酒盏逗弄檐下鹦鹉，那鸟儿学舌的“干杯”声混着众人低语，在厅中回荡；右侧次席坐着陈迪，青布官服洗得发白，手指无意识着腰间褪色的银鱼袋——这是他紧张时的惯常动作。
厅中飘着浓得化不开的沉水香，混着新炸的蟹粉狮子头的腥气，首往人鼻腔里钻，带着些许油腻的热气扑面而来。
“元凯坐我边上！”李景隆眼尖瞧见他，拍着身旁空位笑，“方才黄大人还说要给咱们看新得的宋瓷，我正愁没人帮着挑刺儿呢。”他话音未落，黄子澄己亲手执起酒壶，先给陈恪斟满：“密奏制度施行月余，朝廷耳目更聪，全赖元凯在陛下面前建言。这杯，黄某先敬你。”
陈恪端起酒盏，指尖触到温热的瓷壁，掌心传来微微的感，仿佛握住了某种看不见的锋芒。他分明记得，黄子澄上月还在朝上反对“密奏可首达御案”，说“恐开小人诬告之风”，此刻倒成了庆贺的牵头人——这杯酒里，怕不是掺了毒。
酒过三巡，陈迪的银鱼袋己被摸得发亮。他正夹起一筷子樱桃肉，忽然听见下首传来个尖细的嗓音：“说起密奏，倒让张某想起江南税案。”说话的是礼部员外郎张士谦，三角眼眯成一条缝，“那些被惩的豪族固然该罚，可士绅替朝廷劝农赈灾、修桥铺路的功劳，总不能一概抹煞吧？”
厅中霎时静了。烛火轻微地噼啪一声，像是谁压不住心头的情绪。
陈恪垂眼盯着案上的缠枝纹瓷盘，见盘底映出张士谦讨好的笑——这分明是在替被抄家的江南豪族翻案。他前日刚看过户部呈来的税册，苏州府今年春赋比去年多收三成，可其中两成是豪族拖欠十余年的旧账——若真算“功劳”，怕也是“拖欠国赋的功劳”。
“张大人说得是。”陈恪突然抬眼，目光扫过张士谦后颈冒起的细汗，“士绅之功，在守土有责。可张某可知，苏州府去年冬天，有百姓冻死在豪族囤粮的谷仓外？”他端起酒盏轻抿一口，喉间泛起一丝辛辣，“若士绅把修桥的银钱，分一半给冻饿的百姓；把劝农的心思，用一半在缴清赋税上——朝廷何愁没有良臣，天下何愁没有太平？”
张士谦的三角眼猛地睁大，嘴角抽了抽，到底没敢接话。
黄子澄的手指在桌沿敲了两下，那节奏像极了朝堂上票拟时的焦躁。陈恪余光瞥见黄夫人的翡翠耳环又晃了晃，突然听见廊下传来脚步声——是个穿青衫的书童，捧着个朱漆木匣，正被黄府仆人引着往花厅来。
“大人，”书童跪下行礼，木匣在烛火下泛着油光，“方才门房说有位爷递了这个，说是要紧的密奏。”
黄子澄的眉毛跳了跳，却没接木匣，只朝陈恪抬了抬手：“元凯如今最懂密奏的规矩，你来开。”
陈恪伸手时，指尖擦过木匣上的铜锁——锁孔里还沾着新鲜的木屑，显然是刚撬开过。他打开木匣，里面躺着封素笺，墨迹未干：“陈恪私通曹国公府，欲借评议会揽权，以下犯上......”信末还附着两张纸，一张是“李景隆致陈恪”的“密信”，字迹歪扭得像孩童涂鸦；另一张更可笑，竟是用左手写的“陈恪批语”，连“炆”字的火字旁都多了一点——朱允炆的名讳，陈恪写过百遍，怎会错？
“张大人可懂书法？”陈恪突然转头看向张士谦，“这信里的‘隆’字，李将军写来是三横收尾，这里倒成了两横。”他又举起另一张纸，“这‘炆’字的火旁，张某可知，陛下御笔从来是‘点撇撇捺’？”他话音未落，李景隆己凑过来看，突然笑出声：“我给元凯的信，末尾都画个小老虎——这信上倒画了只猫，怕不是照着我家阿猫的脚印描的？”
花厅里响起抽气声。
陈迪“啪”地拍案而起，银鱼袋“当啷”撞在桌角：“这信哪来的？谁让你送进来的？”那书童吓得瘫在地上，筛糠似的抖：“是...是周先生让小的送的，说...说黄大人要当众拆穿奸臣...”
“周先生？”陈迪拧起眉，“可是黄大人新聘的西席周敬之？”
黄子澄的脸瞬间煞白。陈恪看见他喉结动了动，想说什么，却被李景隆抢了先：“既是密奏有假，理当送御史台彻查。”他转向陈迪，“陈御史素日最恨诬告，不如明日就去左顺门递折子？”
陈迪立刻点头：“张某这就写状子！”他抄起桌上的狼毫，墨汁溅在黄子澄的月白锦袍上，晕开个漆黑的圆。
黄夫人的翡翠耳环“叮”地撞在一起。
黄子澄强笑着起身，指尖掐进掌心：“元凯莫要误会，定是下人办事不牢......”
“黄大人误会了。”陈恪将木匣推到黄子澄面前，“张某只是好奇——这局布了多久？是从匿名信说燕邸有铁箱开始，还是更早？”他站起身，袖中那封被烧毁的信的灰烬突然浮上心头，“不过没关系，既然有人急着出牌，张某倒要看看，下一张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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