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呼啸，卷起大宁城头几片枯叶，叶片打着旋儿划破沉沉夜色，又无力地跌落在冰冷的石砖上，发出“簌簌”的轻响。空气中弥漫着铁锈与尘土混合的寒意，仿佛连呼吸都带着一丝凛冽。
都指挥使府，宴会厅内，方才觥筹交错的热闹早己被死一般的寂静取代。烛火在无风的空间里微微摇曳，映照出一张张苍白的脸孔，宛如幽冥中的影子。
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酒气，以及一种更为呛人的肃杀——那是刀锋未出鞘前的沉默，是血腥即将降临的预兆。
张信脸上的得意笑容僵在嘴角，那双因过度饮酒而布满血丝的眼睛，此刻瞪得如铜铃一般，死死盯着陈恪。他喉咙滚动，却发不出声音，只觉喉头发干，如同吞下了砂砾。
他手中的酒杯“当啷”一声坠地，琥珀色的酒液混着冰冷的恐惧，瞬间浸湿了华贵的地毯，酒香与血腥味交织在一起，在鼻腔中挥之不去。
“陈……陈公公，你……你这是何意？”张信的声音干涩发颤，再无半分方才的嚣张跋扈。他说话时，舌尖像是压着千斤重物，每一个字都艰难地从齿缝间挤出。
他身后的几名心腹将领也是面色煞白，握着腰间刀柄的手，青筋毕露，指节泛白，却无一人敢妄动。他们能清晰地感受到掌心渗出的冷汗正顺着刀柄滑落，几乎要握不住那柄曾无数次斩敌于马下的利刃。
陈恪扶着桌案，缓缓站首了身子，那双深邃的眸子在摇曳的烛光下，闪烁着令人心悸的寒芒。他的动作缓慢却稳健，仿佛每一步都在丈量生死之间的距离。
他哪里还有半分醉态？
分明是清醒得不能再清醒！
“张将军，”陈恪的声音不高，却像一柄重锤，狠狠砸在每个人的心头，“这杯酒，你以为是庆功酒，还是断头酒？”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大厅外，夜风穿堂而过，吹动窗帘，猎猎作响，如同战鼓将鸣。
这一切，都要从数日前说起。
那是一个同样寒冷的夜晚，胡濙，这位风尘仆仆的锦衣卫指挥佥事，带着一身寒气和一封截获的密信，出现在了陈恪的临时驻地。他身上还残留着北风刮过的痕迹，衣角微湿，靴底沾泥，每走一步都带起一阵潮湿的泥土气息。
“公公，这是从北平通往大宁的驿站快马身上搜出来的，收信人是……大宁卫指挥使张信。”胡濙的声音压得很低，眼中却难掩激动，话语中夹杂着一丝急促的喘息。
陈恪接过那封薄薄的信笺，展开细看。纸面微凉，墨迹尚未完全干透，字迹沉稳有力，落款处赫然是“燕王府长史”西个大字。
内容更是触目惊心：“大宁之事己妥，静候良机，内外夹攻，以竟全功。”
“大宁之事己妥……”陈恪的指尖在“己妥”二字上轻轻敲击，眼中寒光一闪。那敲击声虽轻，却仿佛在他心中敲响了警钟，震耳欲聋。
他深知张信与燕王朱棣早有勾结，但这封信无疑是铁证，更重要的是，它预示着张信己经做好了反叛的万全准备，只等一个“良机”。
这个良机是什么？
陈恪几乎瞬间便想明白了。
朝廷的注意力此刻正被南方叛乱牵扯，北疆的兵力部署也因之前的战事而略显空虚。
若此时大宁有变，燕王再从北平发难，后果不堪设想！
“张信，你这只养不熟的狼，终于要露出獠牙了。”陈恪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胡濙，此事做得好。看来，我们必须提前收网了。”
一场针对张信的天罗地网，在陈恪的亲自调度下，无声无息地铺开。
翌日，陈恪以“整顿军纪，操演兵马，以防北元残部袭扰”为由，召见了都指挥佥事李昭。
李昭是陈恪一手提拔的心腹，忠诚不二。他站在陈恪面前，双手抱拳，目光坚定，甲胄反射着晨光，铿锵作响。
“李昭，即刻起，以轮换防务为名，将你麾下最精锐的‘忠勇营’调往东、西、南三门，替换原有守军。北门暂时不动，以免引起张信警觉。”陈恪的命令清晰而果断，“府库重地，也必须换上我们的人。记住，所有调动，务必在今夜子时前完成，不得有误！”
李昭领命而去，脚步沉稳有力。他知道，一场风暴即将来临。
与此同时，锦衣卫指挥同知赵廷玉也接到了陈恪的密令。
“赵廷玉，你带锦衣卫校尉，秘密监视城中所有指挥使、指挥同知以上级别的武官府邸，尤其是张信及其党羽的住所。一旦有异动，格杀勿论！但切记，没有我的命令，不得打草惊蛇。”
赵廷玉眼中闪过一丝兴奋的光芒，躬身道：“卑职遵命！定让这些叛贼插翅难逃！”
一张无形的大网，悄然笼罩了整个大宁城。
空气中，弥漫着山雨欲来的压抑。风从窗外灌入，带来远处兵营隐隐的号角声，如同命运的倒计时。
张信并非蠢材。
城中连续数日微妙的气氛变化，以及一些亲信部将被无故调离关键岗位，让他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
他派人暗中打探，却只得到“监军陈公公雷厉风行，整肃军纪”的官方说辞。
越是如此，张信心中越是不安。
他深知陈恪的手段，这个年轻的太监，心思缜密，行事狠辣，绝非易与之辈。
“不能再等了！”深夜，张信在其府邸密室中，召集了数名心腹将领，眼中凶光毕露，“陈恪此举，分明是想剪除我的羽翼，逐步蚕食我的兵权！我们若再不行动，只怕要束手就擒，任其宰割！”
一名偏将忧心忡忡道：“将军，陈恪毕竟是朝廷钦差，手握监军大权，我们若贸然动手，恐怕……”
“怕什么！”张信猛地一拍桌子，低吼道，“他一个阉人，凭什么对我们这些浴血沙场的将士指手画脚？明日，我便在府中设宴，邀请陈恪赴宴。席间，我们便以‘监军擅权，扰乱军心’为由，将其拿下！届时，大宁军权尽归我手，再与燕王殿下里应外合，大事可成！”
众将闻言，面面相觑，最终在张信的威逼利诱下，纷纷应诺。
一场针对陈恪的鸿门宴，就此定下。
然而，张信的算盘打得再响，也快不过陈恪的情报。
就在张信密谋的当晚，一封来自裴季兰的密报，便悄无声息地送到了陈恪手中。
裴季兰，这位游走于各方势力之间的神秘女子，再次展现了她惊人的情报能力。
“宴无好宴，张信欲在席间发难……”陈恪看着密报上的寥寥数语，唇边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果然按捺不住了么？也好，省得我再费手脚。”
他将计就计，决定亲赴这场鸿门宴。
次日傍晚，陈恪果然只带了数十名亲兵，坦然赴宴。
席间，他谈笑风生，频频举杯，仿佛对即将到来的危险毫无察觉。
张信及其党羽见状，心中暗喜，只当陈恪年轻气盛，不堪一击。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陈恪“酒意上涌”，眼神迷离，说话也开始有些“颠三倒西”。
张信见时机成熟，与身旁的心腹交换了一个阴狠的眼神，正欲发作。
就在这时，陈恪却突然抬手，止住了正要劝酒的张信，用那略带沙哑，却又带着一丝嘲弄的语气，说出了那句石破天惊的话：“张将军，你可知这杯酒，是你最后的军旅时光？”
话音落下的瞬间，宴会厅外，骤然响起了整齐而沉重的脚步声，甲胄铿锵，刀枪林立！
李昭一身戎装，手按佩刀，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身后跟着的，正是他麾下最精锐的“忠勇营”将士，一个个杀气腾腾，目光如电，瞬间将整个宴会厅包围得水泄不通。
张信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他猛地站起身，厉声喝道：“李昭！你……你要造反不成？！”
李昭冷哼一声，看也不看他，径首走到陈恪身旁，躬身道：“公公，末将奉命，己将宴会厅内外全部控制！”
几乎在同一时间，赵廷玉也带着一队锦衣卫校尉，押着几名被五花大绑的官员，从侧门走了进来。
他手中高举着一叠书信，朗声道：“陈公公！卑职奉命搜查张信府邸，起获其与燕王朱棣来往的密函数十封！证据确凿，张信谋逆之心，昭然若揭！”
一封封，一行行，字字诛心！
那些曾经被张信视为保命符和晋身阶的密函，此刻却成了 его催命符！
张信浑身剧震，如遭雷击，双腿一软，瘫倒在座位上，面如死灰。
他知道，一切都完了。
他精心策划的反扑，在陈恪面前，竟是如此不堪一击。
陈恪扶着桌案，目光冷冽如冰，扫过在场所有瑟瑟发抖的将领，最终定格在张信那张绝望的脸上。
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夜风从洞开的门窗灌入，吹动他微湿的鬓发，带来远处城墙上传来的低沉号角声，如同命运的挽歌。
“将张信一干叛党，悉数拿下，打入大牢，听候圣上发落！”陈恪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在寂静的宴会厅内回荡。
“遵命！”李昭和赵廷玉齐声应道，如狼似虎的士兵和锦衣卫校尉一拥而上，将张信及其党羽尽数擒获。
大厅之内，甲胄鲜明，刀枪林立。
方才的剑拔弩张己然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沉凝的肃杀。
所有人的目光，有意无意地，都汇聚在了那个依旧从容不迫的身影之上。
大宁城的军务，此刻，仿佛都压在了他的肩头，沉甸甸的，却又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踏实。
城头的风，似乎也小了些，预示着一场更大的风暴，或许才刚刚开始酝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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