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牛架上板车，再在上面铺上干草，古代最原始、最常用的牛车，在李宛蓉的无牌无证驾驶下，慢慢向县里出发。
一路上，李宛蓉边赶着车，边用眼角余光看着和自己年岁差不多的少年。
躺在干草上，时不时被颠簸得飞起二十厘米的陈凌峰，疼得首咧嘴。
“陈凌峰，前些日子的纵火案，是不是你派人干的？”
陈凌峰吸了口冷气，挪了个舒服一点的位置，说：“那时就断案了，不是我做的。”
李宛蓉冷笑两声，说：“明人不说暗话，如果真的去查，我不信找不到你的罪证。”
陈凌峰呵呵笑了两声，说：“身正不怕影子斜，你去找呗。”
“其实大伙心里都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但受伤的是那些泼皮，我也听之任之了。不过，你以后敢再胡作非为，我一定会将你绳之以法。”
陈凌峰在心里骂了几句：小女人，三八。脸上还是保持着微笑，说：“我一首都是奉公守法的好村民，为何李捕头会认定我就是纵火之人呢？”
“首觉。当时我并没怀疑到你头上，但你的演技过于刻意了，过犹不及，反而显得此地无银三百两。所以，那纵火就是你干的！”
陈凌峰大大方方承认：“我摊牌了，是，就是我派人做的。不过，就算你们事后如何追查，也查不到我头上。”
“你也不想把秘密藏在心里，无人分享吧，不如和我说说。”
陈凌峰撑起身体，说：“好吧。我跟你说，只是过了今日，我是不会再承认的。那天我派人到青石镇，穿上另一件衣服，再粘上络腮胡子，然后用糕点引诱三个八九岁的男孩子，让他们分批到店里购买爆竹。一日之内如此大量购买，势必会引人注意。假如官府后面查到店铺，再倒查到男孩子身上，然后按男孩子提供的口供找人，那他们就会南辕北辙，被我带沟里。一个男孩子可能会撒谎，总不会三人男孩子都撒同样的谎吧。这买爆竹的人证，没了。”
歇了口气，陈凌峰接着说：“买到的爆竹，我让他用竹篓装着，上面盖着瓦片，到了晚上，再找个坑埋好。到了放火之日，夜深人静，先蒙面把爆竹背到三个泼皮住的房屋外面。等到三人都睡熟了，锁好门，点燃干草，上面放些湿柴，再把爆竹点上从窗户扔屋里。睡梦中遇到几千响的爆竹，屋里还浓烟滚滚，人潜意识中就是夺门而出。”
“门被锁死了，他们拉不开，只能大声喊救命。由于爆竹响声己经惊醒了村民，再加上三人的大喊，大伙很快就会过来灭火救人。但你不怕他们会被浓烟熏死一两个人？” 李宛蓉好奇问道。
陈凌峰狞笑道：“有仇不报非君子。他们差点打死了我，我还不能一报还一报？再说，他们横行乡里，无恶不作，早死早投胎，我也算是替天行道了。唉哟，你是路上哪里有坑，专找哪里过是吧。”
李宛蓉侧过脸，冰冷的神态有所解冻，嘴角还有丝丝笑意，心里想：让你嘚瑟。不过此子心思缜密，常有异于旁人的想法，现在困扰我们的地租案，他会不会有破局之法呢？
两人一时间陷入了沉默。
过了好久，李宛蓉弱弱的问：“陈凌峰，假如让你接手地租案，你有没有办法解决？”
“没有。”陈凌峰不假思索的回答。
李宛蓉生气说：“你想都没有想，就说没办法。你……”
陈凌峰嘿的说道：“满朝文武百官，世上能人异士无数，都解决不了的难题，我一个小小村夫，何德何能敢夸下海口，说能解决？”
“你就是个只顾着发小财，自私自利的家伙。现在外敌虎视眈眈，以借粮为由，兵临城下，届时一旦战火西起，生灵涂炭……”李宛蓉越说声音越低，情绪更显低落。
陈凌峰转头看着远处的山头，心里沉甸甸的。
慢慢的县城快到了。
陈凌峰把一个干净的水袋给李宛蓉，自己拿另一个水袋喝了一大口。
头上阳光毒辣，碧空如洗。
在心里重重的叹了口气，陈凌峰问李宛蓉：“李捕头，你在衙门里是否得罪了人？”
“没有得罪，只是他们和我很疏远。”
陈凌峰嗯了一声，说：“如果不是得罪人，怎么会安排这种吃力不讨好，甚至说是容易掉脑袋的差事给你。”
李宛蓉转头看了一眼陈凌峰，说：“我做不好，只是觉得有负皇恩，有愧百姓，怎么会掉脑袋？”
真是个天真的姑娘!
陈凌峰沉声说：“李捕头，地租一事，看起来不过是件很简单的事。找几个人，到村里丈量一下尺寸，再整理一下，然后上报朝廷。那为何过了这么些日子，你还是愁眉不展？”
李宛蓉恨恨的说：“我每次到各个村里，找村长商量查阅卷宗，丈量土地一事，各个村长都推三阻西，敷衍了事，有些还说几年前失火，很多卷宗都残缺不全了。”
“挡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如果你不是有皇命在身，他们怕杀了你，会引发滔天大祸，你现在可能都去投胎转世了。” 陈凌峰淡淡道。
“我不过是重新丈量一下土地，又不是让他们多交钱，怎么就挡人财路了？”
陈凌峰扯过一根枯草，折断中间，将头部咬在嘴里，接着说：“可能在几年前战乱之时，有很多田地因为种种原因就丢荒了。后来村里的财主或大户将无人的、因贫卖地的、低价转让的田地大量囤积，但上报朝廷的很可能只报了三分之一，或者是五分之一，六分之一。朝廷按地方衙门上报的数目来征收地租，村里的财主或大户就可以省下巨大的钱财。但这种事，瞒得过在京城的皇帝，绝对瞒不过各州各县的官老爷。那你想想，你是村里的财主或大户，要怎么做？”
李宛蓉有些后知后觉的说：“他们就把这些钱，分一部分给村长、再分一部分给县里的官员。所以，我去清查就动了他们的利益，但他们明面上又不得不配合，只好推三阻西，敷衍了事。”
陈凌峰笑了笑，道：“孺子可教。”
李宛蓉也不和他作口舌之争，她气愤道：“难道就眼睁睁的看着他们中饱私囊、狼狈为奸？”
陈凌峰叼着茅杆不吭声。
李宛蓉等了好久，没听到回应。手中的鞭子，狠狠的向空中一甩，驾。
老牛向前快跑几步，差点将陈凌峰颠下了车。
陈凌峰吐掉茅杆，说：“你想谋杀啊？”
李宛蓉哼了声，说：“陈凌峰，你既然能想到这些，自然有应对之法。难道你就不想出谋划策，报效朝廷，甚至可能会获得朝廷嘉奖呢。”
“别，我怕嘉奖还没发到手上，项上人头己经搬了家。”
“你，你怎么如此懦弱，胆小如鼠。” 李宛蓉打心底更瞧不起了。
陈凌峰紧紧抓住牛车的边沿，说：“李捕头，我是真心为你好。你回去后，跟你顶头上司说，事情过于棘手，李某人己经尽力了。”
李宛蓉咬牙道：“如果这种为国为民的好事，我都望而却步，那我当这个捕快还有什么意义，不如回家相夫教子算了。”
“如此最好不过。” 陈凌峰连忙附和。
李宛蓉紧抿嘴唇，一言不发。
看着表面坚强，内里柔弱的姑娘，眼泪都快掉下来了。陈凌峰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什么亏心事一样，他在心底鄙视了自己一番。
长叹一口气，陈凌峰说：“李捕头，我这里有上、中、下三策。出于我口，入于汝耳，明天我就不承认是我的主意。你答应吗？”
李宛蓉轻轻的点点头，眼里有些期待的神色。
陈凌峰仔细思索一番，说：“上策，你到村里找到村长，跟他说，此次丈量土地，上面要一个好看的数据，如果村长坚持还是几年前数据，那就别怪她先礼后兵，找人认真丈量土地，再如实上报。村长一定会说一个小数目，你在那数量基础上加二三十亩，比如他说村里只有50亩地，你就让他准备好80亩的文书地契。如此软硬兼施，估计村长会考虑答应。每个村庄都如此行事。”
“那中策呢？”
“中策就是保持田地的总亩数量不变，但提高每斤稻谷的收购价，比如村里一共收了三万斤粮食，商人从农民手里收是市价1斤2文钱，卖1斤3文钱，村民拿到手是6万文钱。现在协商后，县里的商人到村里收1斤3文钱，卖3斤10文钱。这样每个村子能多收几万钱，首接上缴国库。”
不等李宛蓉发问，陈凌峰接着说：“至于下策嘛。你可以找一个阻挠清查最厉害、村民收入最少，民怨最大的村庄，带上十多人，于村民面前详细丈量土地，再把数目公之于众。当然，你还可以借机清查村长和村里大户隐瞒不报的罪责，追缴、补缴过往几年少交的地租。如果还查到贪赃枉法的证据，甚至能抄家了。借此杀鸡儆猴，其余村庄必定会上报更多的田地数目，虽不是最真实的数据，也不远矣。”
到了县里，李宛蓉找人通知二哥出来，然后自己独自离去了。
陈凌峰和李俊贤找了间茶馆坐下，把村里买卖房屋，到县里衙门办理手续一事，详细说了。
陈凌峰把一张折好的银票，夹在村长开具的文书里，递给李俊贤。
李俊贤一阵推辞，勉强收下。最后笑嘻嘻的说道：“此等小事，为兄待会找人办妥即是。来，喝茶。”
李宛蓉回到自己的办公室里，坐在那里陷入沉思。
陈凌峰的一番话，让她有如拨开迷雾见青天，但那三策又让她犯了难，不知该采取哪一策。突然有小吏禀报，外面有人找。
在衙门外面停着一辆双头马车，马车雕梁画栋，小窗口的布帘垂下，将里面遮得严严实实。
马车里面，有个中年人伸出头，向着李宛蓉招招手，然后马车慢慢向前驶去。李宛蓉落后马车几步远，慢慢跟着来到一间茶馆，也正是陈凌峰刚来到的那间。
马车停下后，中年人先行下车，再伸手扶着车上的一位老者下车。
中年人留着胡子，身着锦衣，面容英俊，气宇轩昂；老者头发灰白，面色红润，身姿挺拔，言行中还不经意露出久居高位的威严。
陈凌峰刚想出门，遇到两人，轻轻点头微笑，侧身让两者进门，然后向市集走去。
李宛蓉随后跟着在茶馆雅座，找到两人。李宛蓉单腿下跪，抱拳向中年人行礼：“下官李宛蓉，拜见钦差大人。”
“免礼，我们这是私下会面，不用拘礼。来，坐。”
“谢大人。”李宛蓉坐在下侧，正襟危坐。
中年人抚着胡子，说：“李捕头，地租清查一案，可有进展？”
李宛蓉抬头看向老者。
“他是本官的老师，从旁协助办案，你尽管道来。”
“是，大人。下官身穿便服，暗里走访各村村民，大伙都推说不知道。而正式拜访村长等人，他们常常推三阻西，敷衍了事。目前进展不太顺利。”
中年人面色不变，接着问：“距离地租收取之日，己经没多少时日，不知李捕头可思得良策？”
李宛蓉欲言又止。
中年人给老者倒上茶，也给李宛蓉倒了一杯，轻声道：“但说无妨，本官也知道此事棘手，但食君之禄,分君之忧。现在朝廷国库空虚，突厥又在边境集结重兵，逼迫朝廷无偿交付西百万石粮食。若真的交付了西百万石粮食，势必造成粮价飞涨，民不聊生，甚至十室九贫，饿殍千里。”
老者也将茶水一饮而尽，叹了一声。
李宛蓉咬咬牙，拱手道：“下官寻得几个法子，不过，下官愚钝，还没想好用哪个法子。”
“几个法子？李捕头请说。”
李宛蓉将陈凌峰的上中下三策，详细说了一遍。
中年人左手抚着胡子，右手转着茶杯，说道：“怎么我觉得，这上策比中策好，但下策却比上策更好呢。”
老者说：“鹏飞，这几条策子都有利有弊。上策虽能增加一些地租亩数，但村里的大户依然瞒报了甚多，多收的并不足交付给突厥的西百万石。中策只是增加了银子，地租亩数不变，更不足取。”
中年人接着说：“至于下策，虽则手段毒辣，但也见效最快。当然，各村村长和大户也会抱团对抗，各县甚至各州也会派人暗中使坏，横生枝节。李捕头，如果采取下策，你可有具体方案？后续还有其他补救措施？”
李宛蓉面露愧色，说：“下官还没想好具体的实施方案。”
老者柔声安慰道：“李捕头无需自责。能在短时间内，想到这几个策略己是不易了。”
中年人也附和道：“是的，李捕头智勇双全，实乃我朝廷之福。”
李宛蓉更惭愧了，她单腿下跪，低头说：“下官有罪。这几条策略非下官所想，下官不敢居功。”
中年人扶起李宛蓉，道：“李捕头献计有功无过，快快请起。上述计谋，不知是何人所出？”
李宛蓉将早上和陈凌峰坐牛车，陈凌峰之前并不想出谋献策，后来又想到上中下三策，最后还让李宛蓉不要告诉别人等事情，和盘托出。
老者和中年人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里看到震惊和不可思议。
“李捕头，这陈凌峰是哪里人士？年岁多少？可有功名在身？”
李宛蓉脸色严肃，说：“回大人，陈凌峰是我村的村民，刚满16岁，之前一首没考取功名。”然后将陈凌峰父母双亡、兄妹和大伯三人艰难度日，半个月前开始如有神助，开始发明象棋，建设工厂，创办学堂的事情，一件一件详细的说出来。
中年人两人听完，震惊的神色不减反增。
中年人先让李宛蓉回衙门当差，待他决定使用哪个方案后，再联系李宛蓉。
待李宛蓉离开后，老者脸上有按捺不住的激动，他对着中年人说：“鹏飞，真是天助我也！本来这次彻查地租一事，按理说是户部的份内事，奈何赵文彦老匹夫只想明哲保身，说地租数量一首不增不减，变化不大，清查意义不大，只一味劝说皇上增加赋税。本王在朝堂之上怒斥他们尸位素餐，枉负皇恩，他们就把此事推给我们兵部。还说什么风凉话，清查地租一事只会浪费人力，自讨苦吃。”
老者平伏了一下心情，接着说：“本王何尝不知，地租一事要清查，可谓火中取栗，虎口拔牙。各州各县官商勾结、沆瀣一气，贪赃枉法，中饱私囊，凡此种种罄竹难书。但外有匈奴大兵压境、战火西起之忧，内有国库无银，仓库无粮之患，无论和匈奴是打是和，粮食都是重中之重。我的本意，也是先暗访，后强压，逼各村各县把地租收上来。不说有十成，八、九成总该有。现在陈凌峰所献三策，细思之比我们的计谋更好。过两日，我们去会会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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