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厅内那短暂的和煦阳光，终究敌不过长安城上空日益浓厚的阴霾。萧珩额头的小小淤青和那稚气却坚定的誓言，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在崔昭宁疲惫的心底漾开一圈微澜，随即被更沉重的责任所取代。雏鹰的羽翼尚软，而遮蔽萧家的风暴，己在远方天际积聚起遮天蔽日的雷云。
“赵嬷嬷，带小郎君和小娘子回去歇息。好生照看。”崔昭宁的声音恢复了惯有的沉静，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萧珩似乎还想说什么，被裴洛娘温柔却坚定地牵住小手，轻轻摇头。小家伙看着祖母沉凝的脸色，懂事地点点头，一步三回头地被带走了。
厅内再次只剩下核心几人。阳光被厚厚的云层遮蔽，光线陡然黯淡下来。
“秦忠，”崔昭宁的目光如鹰隼般锁定管家，“杨国忠吃了如此大亏，绝不会善罢甘休。他下一步会如何？报复？还是……更阴毒的构陷？府外的眼线，可有异动？”
秦忠面色凝重：“回老夫人，府外杨府的眼线增加了数倍，日夜轮换，盯得如同铁桶！另外……”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老奴埋在杨府外围的钉子传回模糊消息，说杨国忠昨夜在府中密会了几名胡商模样的人，行踪诡秘。还有……似乎提到了‘安西’、‘商路’之类的词眼，具体不详。”
胡商？安西商路？
崔昭宁的心猛地一沉！杨国忠这是要做什么？勾结胡商，利用安西商路？是想在财源上掐断萧家可能的退路？还是……另有所图？联想到之前发现的“信鸽”标记和吐蕃秘毒，一个更可怕的念头浮现——杨国忠是否在利用这些域外势力，编织一张更大的网？安禄山那张野心勃勃的脸，再次清晰地浮现在她脑海中！
“继续盯！不惜一切代价，挖出杨国忠与那些胡商密谈的内容！尤其是涉及安西、吐蕃、范阳的字眼！”崔昭宁的声音带着冰冷的杀意，“另外，府内所有与外界的联系渠道，尤其是可能被杨府掌握的，全部切断！启用我们最隐秘的那条线！”
“是！老奴明白！”秦忠肃然领命。
“赵嬷嬷，”崔昭宁转向老仆，“府内肃清，尤其是厨房和水源，绝不能有丝毫松懈！崔刘氏虽然揪出，但难保没有漏网之鱼！老张头验毒的本事，给我用到极致！每日采买的食材，必须经三道查验方可入库！孩子们的饮食，你亲自盯着做！”
“老奴遵命！就是豁出这条老命，也绝不让小郎君和小娘子入口的东西有半点差池！”赵嬷嬷斩钉截铁。
最后，崔昭宁的目光落在裴洛娘身上，那眼神里带着托付和信任：“洛娘，府中内务，就交给你了。首要之事，盘点库房，厘清账目。所有浮财、细软、不易携带的贵重物品，除必须保留的体面之物，其余，尽快寻可靠渠道，秘密变现！换成最硬通的黄金、便于携带的珠宝，或者……能在乱世保命的药材、粮食！记住，要快！要隐秘！”
裴洛娘心头凛然！婆母这是……在为最坏的情况做准备了！乱世将至的紧迫感，如同冰冷的鞭子抽打着她。她用力点头，眼神坚定：“婆母放心！儿媳定当尽快理清账目，处置浮财！开源节流，为……为将来计！”她没有说“乱世”，但彼此心照不宣。
“嗯。”崔昭宁微微颔首，疲惫的眼底闪过一丝赞许。她这个儿媳，在危局的重压下，正以惊人的速度蜕变着。“还有，府中用度，一切从简。不必要的排场、人情往来，能省则省。省下的银钱，全部用于……购置药材、布匹、桐油、火石等实用之物，秘密囤积在可靠之处。此事，你与秦忠商议着办。”
“是！”裴洛娘和秦忠同时应道。
命令迅速下达，将军府如同一架被重新上紧发条的机器，在肃杀中高速运转起来。秦忠如同最精密的齿轮，调动着府内府外的力量，监控着杨府的风吹草动，梳理着最隐秘的情报渠道。赵嬷嬷则化身最警惕的守卫，带着老张头，将厨房变成了铜墙铁壁，每一滴水，每一粒米，都经过最严苛的检验。仆役们噤若寒蝉，在高压下战战兢兢地完成着日常事务。
而裴洛娘，则一头扎进了库房和账房。巨大的压力和责任，激发了她潜藏的韧性与细致。库房里堆积如山的绫罗绸缎、精美瓷器、古玩字画……在她眼中不再仅仅是财富的象征，而是需要尽快转化为生存资源的累赘。她带着几个绝对信得过、精于算学的老账房，点着油灯熬到深夜，一册册核对账目，一件件评估器物价值。哪些是必须保留的门面？哪些可以忍痛割爱？哪些器物能快速变现？哪些只能秘密熔铸？她条理清晰，决策果断，连经验丰富的老账房都暗自佩服这位少夫人的精明与魄力。
同时，她与秦忠紧密配合。秦忠利用多年积累的人脉和暗线，悄然联系着长安城信誉最好、口风最紧的当铺掌柜和黑市掮客。一箱箱“体面”的“旧物”被悄悄运出府门，换回沉甸甸的金锭、小巧精致的宝石、以及密封好的名贵药材和不易腐败的粮食。每一次交易都如履薄冰，裴洛娘的心都悬在嗓子眼，但为了这个家，她必须撑住。
就在裴洛娘为开源节流、秘密囤积物资殚精竭虑之时，后院小小的演武场上，也悄然发生着变化。
崔昭宁说到做到。她亲自挑选了一位性情刚正、学问扎实但不得志的老儒生为萧珩启蒙，又请来了一位萧明远旧部中因伤退役、武艺精湛的老校尉，教导萧珩基础武艺。萧珩小小的身影，每日天不亮就出现在演武场，扎马步、练拳脚，汗水浸透了小衫，小脸绷得紧紧的，眼神却异常专注。额头那块淤青早己消散，但那份“保护家人”的信念，却如同种子，深深扎根。
而三岁的萧玥，也开始了她的“开蒙”。裴洛娘为她请了一位性情温和、精通算学女红的女先生。女先生并不急着教她识字，而是用彩色的算筹和有趣的绣样，引导她对数字和图案产生兴趣。小小的萧玥，坐在铺着软垫的小凳上，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女先生摆弄算筹，小手笨拙地跟着学。一次，裴洛娘去库房清点新购回的几匹西域锦缎，随口抱怨了一句这锦缎色彩虽艳丽但纹样过于繁复，长安贵妇未必喜欢，若有些新奇雅致的纹样或许更好卖。当时萧玥正坐在一旁的小凳上玩着女先生给的彩色丝线，闻言竟抬起头，奶声奶气地说：“娘亲……玥儿……玥儿画花花……好看！”
裴洛娘只当童言稚语，笑着摸了摸女儿的头。岂料过了两日，女先生竟拿着几张粗糙的草纸找到裴洛娘，脸上带着惊奇：“少夫人，您看！这是小娘子这两日用炭笔画的……说是给娘亲的‘新花花’！”
裴洛娘疑惑地接过草纸，只看了一眼，便愣住了。纸上是用稚嫩笔触勾勒出的几组图案——并非传统的牡丹龙凤，而是简洁流畅的几何线条组合，点缀着星星点点的小花，带着一种奇异的、不同于大唐风格的清新雅致！虽然粗糙，但那份独特的构思和灵气，却呼之欲出！
“这……这是玥儿画的？”裴洛娘难以置信。
“千真万确！”女先生肯定道，“小娘子似乎对这些图案很着迷，这几日总拿着炭笔在地上、纸上画。”
裴洛娘看着女儿那几幅充满童趣却暗藏灵气的“设计图”，又想起婆婆对玥儿“心明眼亮，有主见”的期许，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激动。难道……玥儿竟有这方面的天赋？
她小心翼翼地将这几张草纸收好，心中有了计较。或许……这些“新花花”，真能派上大用场？
就在裴洛娘为女儿的天赋惊喜，萧珩在演武场挥汗如雨，整个萧府在高压下艰难运转之时，一个更加令人窒息的消息，如同晴天霹雳，由秦忠面色铁青地带到了崔昭宁面前。
“老夫人！府外暗哨截获……一封信！”秦忠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将一封没有署名、只用火漆封口的信笺呈上，“信……是钉在府门侧柱上的！送信之人……身法极快，如同鬼魅，暗哨只看到一道残影！”
崔昭宁的心猛地一沉！她接过信，拆开火漆，里面只有一张薄薄的纸，上面用极其潦草、却力透纸背的笔迹写着一行字：
“交出崔刘氏，否则，三日之内，萧府鸡犬不留！——杨”
赤裸裸的死亡威胁！来自杨国忠！
这己不再是阴谋构陷，而是图穷匕见的杀戮预告！
崔昭宁看着那充满杀气的“杨”字，眼中寒光爆射！杨国忠，终于撕下了伪善的面具！他不仅要崔刘氏灭口，更要借此机会，将萧府彻底抹去！
“好！好一个杨国忠！”崔昭宁的声音如同九幽寒冰，将那封威胁信狠狠攥在手心，揉成一团！然而，就在她怒火翻腾之际，书房的门被猛地撞开！赵嬷嬷脸色惨白如纸，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声音带着巨大的惊恐和后怕：
“老……老夫人！不好了！老……老张头……他……他中毒了！”
“什么？！”崔昭宁和秦忠同时惊呼！
“是……是验毒！”赵嬷嬷声音发颤，“今日新送来的……一罐蜂蜜……老张头按例取了一点尝……刚……刚尝下去……就……就口吐白沫，倒地抽搐！幸……幸好只尝了一丁点，老奴立刻灌了绿豆甘草汤催吐……人……人暂时保住了，但……但昏迷不醒！”
蜂蜜投毒？！目标……恐怕还是孩子们！敌人竟然在赵嬷嬷和老张头如此严防死守下，再次找到了投毒的缝隙！而且手段更加隐蔽！
内忧未清，外患己至！
死亡的阴影，如同最浓重的墨汁，瞬间泼洒下来，将整个萧府笼罩！
崔昭宁站在昏暗的书房中，手中攥着杨国忠的死亡威胁信，耳边回响着赵嬷嬷带来的投毒噩耗。额角未愈的伤口隐隐作痛，但那双浑浊的眼眸深处，却燃烧起比任何时候都要炽烈、都要冰冷的火焰！
风暴己至！
那就让这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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