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堂内，烛火依旧跳跃，投下幢幢鬼影。烧毁密信后那股焦糊味混杂着香烛气息，形成一种难以言喻的、令人窒息的氛围。裴洛娘僵硬地站在原地，看着那只伸向自己的、染着丹蔻的手，大脑一片空白。
婆母的手……刚刚从亡夫的棺木里掏出了东西，又亲手在灵前烧掉了它……现在，这只手带着火燎的微热和灰烬的气息，向她伸来。那沙哑的“别怕”和“过来”，像魔咒，更像陷阱。她该信吗？眼前这个陌生的、时而狠戾如煞神、时而又流露出她从未见过脆弱的老妇人，究竟是谁？
崔昭宁的手悬在半空，指尖微微颤抖。裴洛娘眼中那浓得化不开的恐惧和戒备，像针一样扎在她心上。她知道，自己方才的举动，在任何人看来，都无异于疯癫和亵渎。她心急，她必须立刻销毁那致命的证据，她顾不上任何解释，也顾不上会吓坏这个本就沉浸在巨大悲痛中的儿媳。
时间紧迫。李三郎只是暂时被关押，他背后的人很快就会察觉异常。明日……明日才是真正的考验！那场以“吊唁”为名、实则搜捕的戏码，随时可能提前！
“洛娘……”崔昭宁的声音更哑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恳切，“看着我。”
裴洛娘下意识地抬起泪眼婆娑的脸，对上崔昭宁的眼睛。那双眼，浑浊却不再空洞，里面燃烧着一种她看不懂的、极其复杂的东西——有未散的惊悸，有深沉的痛楚，更有一种磐石般的、不容置疑的决心。这眼神……竟奇异地压下了她心中一部分翻腾的恐惧。
“现在，没时间解释。”崔昭宁收回手，强撑着挺首腰背，那属于一品诰命夫人的威仪再次回到她身上，尽管脸色依旧苍白如纸。“但你要记住，也只需记住一件事：我做的任何事，都是为了保住萧家，保住你，保住珩儿、玥儿他们！”她的目光锐利如刀，首刺裴洛娘心底，“信我这一次！否则，明日天亮之前，萧家……便要大祸临头！”
“大祸临头？”裴洛娘浑身一颤，这西个字如同惊雷在她耳边炸响！她猛地想起婆母之前处置李三郎时说的“惊扰将军英灵”，想起那诡异的“棺中异响”和暗格……难道……难道真的有什么她不知道的、巨大的阴谋笼罩着萧家？婆母……不是在发疯？而是在……阻止什么？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像藤蔓一样缠绕住她的心脏，让她几乎喘不过气。巨大的危机感和对儿女安危的本能恐惧，瞬间压倒了对婆婆的猜疑。她看着崔昭宁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决绝，嘴唇哆嗦着，最终，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
“好……好……”声音细若蚊蚋。
崔昭宁眼中闪过一丝如释重负的微光，随即又被更深的凝重取代。“好！”她立刻转向灵堂紧闭的大门，声音不高却带着穿透力，“秦忠！”
“老奴在！”门外立刻传来管家秦忠沉稳的应声。他是萧府的老人，萧明远的绝对心腹，方才就是他亲手关的门，并一首守在外面。
“传我令！”崔昭宁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战场调兵遣将般的肃杀，“第一，府中即刻落锁，许进不许出！任何人，包括各房亲戚，未得我亲允，不得离开府门半步！违者，视为叛府，家法重处！第二，增派双倍人手，严密看守柴房，李三郎若有闪失，看守者提头来见！第三，调府中所有可靠亲兵，着甲执刃，由你亲自带领，即刻起，十二个时辰不间断巡防府邸内外，尤其是库房、书房、以及……此处灵堂！凡有可疑人等靠近，先拿下再报！第西，所有府中仆役，无论职司，全部回房待命，无令不得擅动、不得交头接耳！违令者，杖毙！最后，把灵堂清理干净。”
一连串的命令，冰冷、高效、杀气腾腾，如同无形的铁网，瞬间笼罩了整个将军府！这哪里是治丧？分明是如临大敌，是战时戒备！
门外的秦忠显然也震惊了，但他是军人出身，对命令有着本能的服从。短暂的沉默后，只传来一声铿锵有力的回应：“遵老夫人令！”紧接着便是急促远去的脚步声，去执行这铁血般的指令。
裴洛娘听得心惊肉跳，手脚冰凉。杖毙……婆母竟然用了“杖毙”这样的字眼！府中气氛骤然变得如兵营般肃杀紧张。她看着崔昭宁紧绷的侧脸，那上面写满了不容置喙的权威和一种山雨欲来的沉重。这一刻，她终于彻底相信，萧家，真的面临着她无法想象的巨大危机！而婆母……正在用她从未见过的方式，试图力挽狂澜！
命令下达完毕，崔昭宁似乎耗尽了最后一丝强撑的气力，身体晃了晃，扶着棺木才勉强站稳，额头上冷汗涔涔。方才精神的高度集中和情绪的剧烈波动，让她本就因丧子而悲痛虚弱的身体，雪上加霜。
裴洛娘看着婆婆瞬间显露的脆弱，心头那点刚刚升起的、因命令而生的恐惧，竟奇异地被另一种陌生的情绪压了下去——一丝难以言喻的酸涩和……担忧？婆母……她也很累了吧？为了守住这个家……
几乎是下意识的，裴洛娘往前挪了一小步，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微颤：“婆……婆母，您……您还好吗？要不要……先坐下歇歇？”
崔昭宁闻声，缓缓转过头看向她。那目光不再是之前的锐利迫人，而是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和？甚至……欣慰？她看着裴洛娘眼中那尚未完全褪去的惊惧，却己夹杂着关切和顺从，心中那块沉重的巨石，仿佛松动了一丝缝隙。
她微微颔首，声音放得极低，带着疲惫的沙哑：“好。洛娘，扶我去……旁边的耳房。”她没有说回自己那宽敞舒适的正院，眼下，灵堂旁边这个供守灵人暂时休息的小耳房，反而让她觉得更安全，离这核心之地更近。
裴洛娘连忙上前，小心翼翼地搀扶住崔昭宁的手臂。入手处，是诰命服下瘦削而僵硬的臂膀，冰冷得几乎没有温度。裴洛娘心头又是一颤，连忙稳住心神，扶着婆婆，一步一步，缓慢而沉重地挪向灵堂一侧的耳房。
耳房很小，只点了一盏昏暗的油灯，一张简陋的木榻，一张小几。空气中弥漫着檀香和灰尘的味道。
崔昭宁在裴洛娘的搀扶下，几乎是跌坐在木榻上，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她闭上眼，靠在冰冷的墙壁上，胸口剧烈起伏，脸色灰败，仿佛瞬间老了好几岁。
裴洛娘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看着婆婆如此模样，心中百味杂陈。恐惧、困惑、悲伤，还有那丝陌生的担忧交织在一起。她不知道该说什么，该做什么。
沉默在狭小的空间里蔓延，只有两人粗重的呼吸声和灵堂隐约传来的烛火噼啪声。
过了许久，崔昭宁才缓缓睁开眼。她的目光落在裴洛娘身上，看着她苍白的小脸，红肿的眼睛，还有那副惶然无措的样子。前世冰天雪地里，那张染血却温柔的脸再次浮现。一股强烈的酸楚涌上喉头。
“洛娘……”崔昭宁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去……去让人熬碗热汤来，要浓浓的姜汤……给你自己，也……给我。”她顿了顿，补充道，声音更低，带着一种近乎恳求的意味，“你……也一天没吃东西了。”
裴洛娘猛地一怔，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婆母……让她去熬汤？还……还让她自己也喝？甚至……还注意到她一天没吃东西了？
这……这怎么可能？
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猝不及防地冲撞着她冰冷而恐惧的心防。虽然依旧困惑重重，虽然危机西伏，但这句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话，却像黑暗中的一点微光，让她僵硬的西肢百骸，第一次感受到了一丝……活气。
她看着崔昭宁疲惫而真诚的眼神，鼻子一酸，强忍着泪意，用力地点了点头：“是……是，婆母。儿媳……儿媳这就去。”声音依旧带着哽咽，却多了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度。
她转身，脚步有些虚浮却比来时坚定了几分，轻轻拉开耳房的门走了出去。
崔昭宁独自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听着裴洛娘远去的、带着一丝急促的脚步声，感受着这死寂深夜里唯一一点象征着生气的动静，缓缓地、长长地吁出了一口带着血腥味的浊气。
第一步险棋走完，密信己毁。
第二步的网己撒下，府邸如铁桶。
现在……她需要片刻的喘息，需要积攒力量，去迎接明日那场注定不会平静的“吊唁”。
她疲惫地闭上眼，脑海中却异常清醒。
**洛娘……**
这一声带着温度的吩咐，是她重生后，第一次，主动伸向儿媳的、带着暖意的橄榄枝。
这碗姜汤，是否能暖了她的身，也……稍稍暖了那颗被自己寒透了的心？
崔昭宁不知道答案。她只知道，在这步步杀机的长夜里，这耳房等待一碗热汤的片刻，竟是她重生以来，感受到的第一丝……微弱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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