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北，谯郡（今安徽亳州）外围，无名村落废墟。
夕阳的余晖给断壁残垣涂抹上一层凄凉的暗金色。空气中弥漫着焦糊味和若有似无的尸臭。萧珩和他的五百骑兵如同幽灵般潜伏在废弃的土墙和半塌的屋舍阴影中。战马衔枚，骑士们呼吸都刻意放轻，只有冰冷的甲片偶尔在暮色中折射出一点寒光。
派出的斥候如同归巢的夜鸟，悄无声息地滑了回来，伏在萧珩耳边急促低语：
“少将军，西北二十里，桑林镇方向！有情况！”
“说！”
“镇子早空了，但镇外五里，老槐沟那片洼地，有烟！不是炊烟，是那种……带着硫磺铁锈味的浓烟！还有叮当声，像打铁，但更沉闷！守卫森严，明哨暗卡不少，看架势……像是个寨子！”
萧珩的心猛地一跳！硫磺铁锈味的浓烟？沉闷的叮当声？这感觉……太像黑石峪了！难道叛军这么快就在淮北重建了新的“焚炉”？祖母密令中的“焚薪”目标，竟然这么快就出现了？！
“看清规模了吗？守卫兵力如何？”萧珩声音压得极低，眼中锐芒闪烁。
“洼地被林子挡着，看不清全貌，但烟柱不小！守卫……光是外围能看到的，就不下两三百！装备精良，像是叛军精锐！”斥候语气凝重。
五百对至少三百精锐守卫，还是在敌后，强攻无异于以卵击石！萧珩瞬间冷静下来。祖母的叮嘱回响在耳边：“机动灵活，一击即走，切忌恋战！” “焚薪”是目标，但保全这支宝贵的骑兵种子，更是重中之重！
“地图！”萧珩低喝。一张简陋的羊皮舆图在尘土上摊开。他手指点着老槐沟洼地，又划向桑林镇废墟，再看向更远处隐约的山峦轮廓。
“疤脸！”
“在！”一个脸上带着狰狞刀疤的队正（萧珩提拔的亲信，原斥候精锐）应声。
“你带一队最机灵的兄弟，换装（从尸体上扒下的叛军号衣或破烂民服），趁夜色摸近洼地！不求进去，只求探清虚实！烟从何处起？声音从何处来？守卫换防规律？有无地道暗门？最重要的是——确认是否真有冶炼炉！一个时辰内，必须撤回！”
“得令！”疤脸眼中闪过嗜血的光芒，点了七八个身手最好的斥候，迅速消失在暮色中。
“鹞子！”
“在！”另一个身形精瘦、眼神锐利的队正出列。
“带你的小队，散出去！盯死桑林镇通往谯郡城和附近叛军大营的所有道路！若有大队叛军调动，立刻烽烟（特制的、烟小光亮的紧急信号）示警！”
“明白！”
“其余人！”萧珩目光扫过麾下年轻的骑士们，声音沉稳有力，“原地休整，喂马，检查装备！把火油罐、火箭准备好！今夜……我们可能要给叛军，送份‘大礼’！”
命令清晰果断，年轻的校尉身上己初具指挥若定的气质。骑兵们低声应诺，迅速而有序地行动起来，眼中没有畏惧，只有临战前的兴奋与凝重。这支初出茅庐的利刃，在沉默中等待着出鞘饮血的那一刻。
与此同时，淮西颖州（阜阳）地界，颍水河畔。
孙七、赵武率领的“淮西商贸团”车队，在崎岖的官道上艰难前行。连日奔波，人困马乏。沿途所见，尽是荒芜的田地、焚毁的村落，偶尔能看到倒毙路旁的尸骸，空气中弥漫着衰败与死亡的气息。
“停！”走在最前的孙七猛地抬手，眼神锐利地盯着前方河岸拐弯处。那里，不知何时竖起了一道简陋的木栅栏，十几个穿着杂乱号衣、手持兵刃的汉子懒洋洋地守在那里，眼神贪婪地扫视着车队。
“妈的，是‘过路费’的！”孙七低声咒骂一句。这种乱世中遍地开花的“关卡”，往往由地头蛇或叛军散兵设立，专为勒索过往商旅。
“老规矩，我去应付。”孙七示意车队停下，自己带着两个护卫，脸上堆起市侩的笑容，迎了上去，“诸位军爷辛苦！小的是扬州来的商队，贩点米粮布匹，混口饭吃。这点心意，请军爷们喝碗酒！”他熟练地递上一小袋沉甸甸的铜钱。
为首一个疤脸汉子掂了掂钱袋，撇撇嘴，斜眼看着车队：“扬州来的？米粮布匹？哼，谁知道是不是给官军送物资的奸细？这点钱，打发叫花子呢？想过去？所有货物，抽三成！”
“三成？！”孙七脸色一变，强压怒火，“军爷，这……这也太多了！我们小本经营……”
“少废话！”疤脸汉子不耐烦地打断，刀鞘“哐当”一声杵在地上，“要么留货，要么留命！自己选！”
气氛瞬间紧张！赵武的手己经按在了刀柄上，身后的护卫们也绷紧了神经。硬闯？对方人虽不多，但占据地利（卡在河湾狭窄处），一旦打起来，车队首尾难顾，损失必然惨重！而且会彻底暴露行踪！
孙七眼珠急转，忽然压低声音，故作神秘地对疤脸汉子道：“军爷息怒！实不相瞒，我们这趟……其实是奉了‘史大将军’（安庆绪手下大将史思明）麾下一位管事的差遣，来颖州采买些‘紧俏货’的！您看……”他悄悄塞过去一块成色不错的碎银子，又隐晦地亮了亮腰间一块不起眼的、刻着古怪符号的木牌（出发前萧玥仿制的地头蛇信物，以备不时之需）。
疤脸汉子狐疑地看了看碎银和木牌，又打量了一下孙七的车队（确实不像官军），脸上贪婪之色稍减，但仍未松口：“史大将军的人？哼，谁知道真假！三成不能少！不然……”
就在僵持之际，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颖州城方向传来！烟尘起处，一队约百人的骑兵疾驰而来，盔甲鲜明，打着叛军“安”字旗号！为首一名军官，面色冷峻，眼神如刀！
疤脸汉子等人脸色大变，慌忙收起嚣张气焰，退到一边。
那军官勒马停在关卡前，目光如电，扫过孙七等人和车队，最后落在疤脸汉子身上：“怎么回事？”
“回……回禀王校尉！是……是扬州来的商队，小的……小的在收过路费……”疤脸汉子结结巴巴。
王校尉冷冷地看向孙七：“扬州商队？贩何货物？路引凭证？”
孙七心提到了嗓子眼，连忙将盖有“忠义淑人裴秦氏”印信和扬州坊正开具的“民生物资转运”文书（萧玥精心准备，措辞含糊）奉上：“回军爷，贩些稻米布匹，江南缺药，特来颖州收购些药材皮革，互通有无。这是扬州官府开具的凭证。”
王校尉仔细查验文书和印信，眉头微蹙。“忠义淑人”？扬州官府的印？他翻来覆去看了几遍，文书似乎挑不出大毛病，但那“忠义”二字，在叛军地盘上显得格外刺眼。
“非常时期，商旅禁绝！尔等所贩虽为民生物资，但来源不明，去向可疑！”王校尉声音冰冷，“货物扣下！人员押回颖州城，待查明身份再行发落！”
扣押！押回颖州城！孙七和赵武的心沉入谷底！一旦进城，身份暴露的风险剧增，所有计划都将泡汤！甚至可能连累扬州！
“军爷！军爷开恩啊！”孙七噗通跪下，演技爆发，声泪俱下，“小的们都是本分商人，上有老下有小，就指着这趟活命啊！这文书印信千真万确！求军爷高抬贵手！小的……小的愿将所有钱财奉上！”他示意护卫抬出一个小箱子，里面是准备打点的部分银钱。
王校尉看着那箱银钱，眼中闪过一丝贪婪，但更多的是警惕。他挥挥手，骑兵们己经围了上来，刀枪出鞘！
“休得多言！拿下！”
扬州，“锦绣缘”后院。
萧玥正与刘先生（账房）核算着防疫所最后的账目，准备交接。杜甫匆匆而入，脸色极其难看，递上一封刚刚收到的、用特殊渠道传来的密信。
“姑娘！淮西急报！孙七他们……在颖水关卡被叛军扣下了！货物被扣，人押往颖州城！罪名是‘来源不明，去向可疑’！”
“什么？！”萧玥猛地站起，手中的算盘“啪”地掉在地上！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颖州城是叛军重镇，一旦进去，后果不堪设想！孙七叔他们身份暴露是迟早的事！整个“淮西商贸团”计划，乃至萧家的秘密布局，都可能毁于一旦！
巨大的危机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将她淹没。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手指紧紧扣住桌沿，指节发白。怎么办？祖母远在北线，鞭长莫及！母亲尚在病中，不能让她再忧心！颖州……颖州……
她脑中飞速运转，回忆着孙七出发前收集的所有关于颖州的情报。叛军守将……王承嗣？一个贪婪成性、却又对安庆绪并非死心塌地的家伙？负责关卡的是他的一个本家侄子，叫王校尉？
“杜先生！”萧玥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的光芒，如同绝境中亮起的刀锋，“立刻准备两份厚礼！要最值钱、最打眼的！一份，用‘忠义淑人裴秦氏’的名义，以‘感.念颖州父老受兵灾之苦，特献薄资以助民生’为由，首接送往颖州叛军守将王承嗣府上！礼单要厚，声势要大！请颖州城内我们之前埋下的那个小眼线（一个茶馆伙计），务必在送礼时，当众宣扬‘忠义淑人’在扬州防疫救民、德高望重之名！”
“第二份，”萧玥的声音更冷，“准备五千贯飞钱（唐代汇票），还有……把我那匣子南海珍珠拿来！以‘扬州商贾萧氏’的名义，秘密送给那个扣押孙七他们的王校尉！告诉他，这是‘买路钱’和‘封口费’！只要他肯高抬贵手，放人放货，后续还有重谢！但若敢动我的人一根汗毛，或泄露消息……扬州‘忠义淑人’的怒火，和他叔父王承嗣的贪婪，会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这是一场豪赌！赌王承嗣的贪婪会压过他对“忠义”二字的忌讳！赌那个王校尉的贪生怕死和鼠目寸光！更赌“忠义淑人”这块在扬州用命拼出来的金字招牌，在颖州也能产生一丝震慑！
“姑娘！这……这太冒险了！万一……”杜甫心惊肉跳。
“没有万一！”萧玥斩钉截铁，眼中是破釜沉舟的寒光，“孙七叔他们的命和商路，值得我赌上全部身家！按我说的去做！立刻！马上！”
淮北，老槐沟外围，夜。
疤脸带着斥候如同泥鳅般滑了回来，身上沾满泥泞草屑，眼中却燃烧着兴奋和凝重交织的光芒。
“少将军！探清了！”疤脸压低声音，语速极快，“不是大炉子！洼地里是个临时搭建的工棚！他们在用土法提炼火油！从附近挖的黑乎乎黏糊糊的石头（油页岩）里熬！那烟和味就是熬油弄的！守卫大概三百，分三班，子时换防最松懈！工棚全是木头和茅草搭的，旁边堆着熬好的火油罐子！一点就着！”
火油提炼点！虽然不是冶炼炉，但这同样是叛军急需的战略物资！价值丝毫不亚于一座小“焚炉”！
萧珩眼中精光爆射！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祖母的“焚薪”行动，第一把火，就烧这个！
“传令！”萧珩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激动和杀意，“目标，火油工棚！鹞子，你的人负责解决外围暗哨！疤脸，带你的人摸掉换防路上的明哨！其余人，跟我来！火箭准备！听我号令——火起为号，射火箭！专射油罐和工棚！射完三轮，立刻上马！向北，按预定路线撤退！不许恋战！违令者，斩！”
命令被迅速传递下去。黑暗中，五百双眼睛亮起嗜血的光芒。战马的嚼口被轻轻勒紧。弓弦被无声地拉开，浸透了火油的箭簇对准了下方那片在夜色中隐约透出火光和浓烟的地狱工坊。
萧珩深吸一口气，感受着心脏在胸腔里有力的搏动。他缓缓抽出腰间的横刀，冰冷的刀锋在月色下映出他年轻而坚毅的脸庞。
“点火！”
一支燃烧的火箭猛地射向夜空，划出一道凄厉而耀眼的光芒！
北地夜袭火焚油，南疆行商陷虎口。
少年校尉初试刃，少女东主搏命谋。
隔空斗法险中求，
祖孙三代各运筹。
这敌后淬炼的第一簇战火与千里救急的一场豪赌，
能否为萧家的新途与未来——
劈开荆棘，点燃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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