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西，甘州，原吐蕃中军大帐。
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血腥、硝烟和焦糊味，与胜利后的喧嚣形成诡异的混合。巨大的黄金战车歪倒在一边，上面镶嵌的宝石在火光下显得黯淡无光。帐内一片狼藉，破碎的器皿、散落的文书、凝固的血迹，无声诉说着不久前这里发生的激烈战斗和仓惶败退。
萧珩一身浴血战甲，未及卸下，端坐在原本属于玛祥仲巴杰的王座（一张铺着虎皮的巨大胡床）上。他面前的地上，跪着几个被五花大绑、面如死灰的吐蕃贵族俘虏。疤脸独臂拄着染血的战斧，凶神恶煞般立在萧珩身侧，仅存的独眼扫视着俘虏，如同择人而噬的猛兽。秦忠裹着厚裘，坐在一旁的软椅上，脸色依旧苍白，但精神尚可，目光锐利。
“说！玛祥仲巴杰，逃往何处？！”萧珩的声音冰冷，如同西陲刮骨的寒风。甘州城下的崩溃演变成一场血腥的追击战，铁鹞子如同死亡的飓风，将吐蕃溃兵驱赶、切割、歼灭。但混乱中，赞普玛祥仲巴杰在其最精锐的“金帐武士”拼死护卫下，抛弃了大军和辎重，仓惶向西逃窜，遁入了茫茫祁连山深处！未能擒获贼首，此战便不算圆满！
俘虏们瑟瑟发抖，无人敢答。一个看似头目的贵族突然抬头，用生硬的唐语嘶吼道：“萧珩！你休想找到赞普！雪山之神会庇护他的子孙！待赞普归来，必引雪域诸部百万控弦，踏平河西，将你萧家……”
噗嗤！
他威胁的话语戛然而止！疤脸的独臂快如闪电，战斧的斧刃精准地掠过他的脖颈！一颗头颅滚落在地，怒睁的双眼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恐惧！无头的尸体喷溅着热血，重重栽倒！
“聒噪！”疤脸啐了一口，甩掉斧刃上的血珠，独眼凶光毕露地扫向其他俘虏，“下一个废话的，跟他一样！”
死亡的恐惧瞬间压倒了忠诚。另一个俘虏崩溃了，涕泪横流，用吐蕃语夹杂着唐语急促地说道：“我说！我说！赞普……赞普被金帐武士护着，往……往西海（青海湖）方向去了！他们……他们想绕过祁连山北麓，从羌塘草原返回逻些！那条路……那条路要翻过……‘恶魔之眼’雪山口！那里……那里有暴风雪……有雪怪……是……是死路啊！”他声音充满了绝望，显然不认为赞普能活着翻过那座恐怖的雪山。
“恶魔之眼？”萧珩眼神微眯，手指敲击着王座的扶手。他看向秦忠。秦忠微微点头，低声道：“确有此山口，终年风雪，地势奇诡，人畜难行。吐蕃人视为禁区。”
“死路？”萧珩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玛祥仲巴杰选这条路，是狗急跳墙，也是想利用天险甩掉追兵。可惜……他忘了，雪山，也是我大唐儿郎的猎场！”他猛地站起身，玄甲铿锵！
“疤脸！”
“在！”
“点一百铁鹞子！一人三马！带足干粮、火油、强弓劲弩！还有……华先生特制的‘雪盲散’和‘驱寒丸’！立刻出发！目标——‘恶魔之眼’山口！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明白！”疤脸独眼闪烁着嗜血的兴奋，领命而去。追击穷寇，翻越绝境，正是铁鹞子最擅长的！
“少帅，此去凶险……”秦忠有些担忧。
“秦叔放心，”萧珩目光坚定，“除恶务尽！此獠不除，河西永无宁日！甘州城防和俘虏处置，就劳烦您了。”他看着帐外堆积如山的吐蕃军械辎重和垂头丧气的俘虏，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另外，传令孙七叔，清点缴获！尤其是吐蕃的良马、金银、皮货！还有……那些工匠和懂汉话的文书！一个都不能少！这些人……有大用！”
长安，兴庆宫，勤政务本楼（皇帝书房）。
气氛微妙。河西大捷的余热尚未散去，但空气中却弥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皇帝坐在御案后，脸上带着公式化的笑容，听着新任内侍监（暂代）汇报着各地祥瑞和对崔昭宁、萧珩的溢美之词。崔昭宁则端坐下首，神色平静，白发一丝不苟，只是偶尔端起茶盏，轻轻撇着浮沫。
“崔卿啊，”皇帝终于开口，语气温和，却带着试探，“神威炮之威，震慑寰宇，实乃国朝祥瑞。河西一战，萧卿更是居功至伟。朕心甚慰。只是……”他话锋一转，手指轻轻敲着御案上那份关于筹建长安“神威”炮厂分监的奏疏，“这分监督造，事关重大，非德高望重、深谙军务者不可。崔卿年事己高，还要总理兵部，朕恐……太过操劳啊。”
崔昭宁心中冷笑。狐狸尾巴终于露出来了。皇帝这是既想享受神威炮带来的安全感和威慑力，又不想这国之重器完全掌握在她和萧家手中。
“陛恤老臣，老身感激涕零。”崔昭宁放下茶盏，声音平和，“然，神威炮铸造之法，精妙繁复，涉及硝霜提纯、铁模铸造、药捻配方等核心机密。扬州火器监初创，匠师皆由宁国公主一手培养，深谙此道。若骤然易手，恐生纰漏，延误军国大事。”
她顿了顿，目光坦然地迎向皇帝：“老身以为，当务之急，是稳固扬州本监，使其源源不断为边关提供利器。长安分监，可徐徐图之。待扬州匠师技艺纯熟，分派骨干至长安，再行督造，方为稳妥。在此期间，分监选址、工坊营造等庶务，可由工部协同老身办理。核心技术……仍暂由扬州掌控输送，以确保万无一失。陛下以为如何？”
这番话，有理有据，既强调了核心技术的重要性（暗示不可轻授），又给了皇帝台阶下（同意筹建分监，只是核心暂缓移交），更点明了当前重点（保障前线供应）。李亨被堵得哑口无言。他总不能说现在就急着要抢核心技术吧？那吃相也太难看了。
“嗯……崔卿思虑周全，老成谋国。”皇帝干笑两声，只能顺坡下驴，“就依卿所奏。分监营造，卿多费心。核心技术……待扬州稳固后，再行移交。”
君臣二人又“其乐融融”地闲聊了几句，崔昭宁便告退离开。走出勤政务本楼，冬日的阳光有些刺眼。新任内侍监（暂代）恭敬地送她出来，脸上堆满谄媚的笑容。
“国公慢走，陛下对国公可是倚重得很呐……”
崔昭宁淡淡地瞥了他一眼，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能穿透他虚伪的表象，看到其背后可能存在的新的野心与算计。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拄着龙头杖，在亲卫的簇拥下，缓步走下玉阶。阳光将她银白的发丝染上一层金边，背影挺拔而孤峭。她知道，皇帝心中的猜忌并未消除，只是被暂时的胜利和神威炮的威慑压了下去。这长安的棋局，远未到终盘。新的对手，或许正在阴影中悄然滋生。
扬州，“神威”炮厂，匠师工棚区（临时灵堂）。
一盏孤灯，几缕残香。简陋的木板床上，覆盖着白布。白布下，是那位在硝石提纯事故中遭受严重灼伤、最终没能挺过来的年轻学徒——阿木。他才十六岁，是跟着父亲（一名老铁匠）进厂学徒的。空气沉重得如同灌了铅。
阿木的父亲，一位头发花白、满脸沟壑的老铁匠，佝偻着背，无声地坐在床边，浑浊的老泪沿着深刻的皱纹流淌，滴落在冰冷的地面。周围站着沉默的孙邈、几位匠头，以及闻讯赶来的萧玥。
萧玥一身素服，脸上没有了往日的清冷与锐气，只剩下深深的疲惫、悲伤和浓得化不开的自责。她看着白布下那年轻的生命轮廓，看着老匠人无声的悲痛，心如刀绞。她追求极致效率、追求更大威力的蓝图，此刻在一条鲜活的生命面前，显得如此冰冷而残酷。
“公主殿下……”孙邈声音沙哑，带着哽咽，“阿木他……是个好孩子，学东西快，手脚也勤快……都怪老朽……没有看护好新法的风险……”
“不，孙先生，”萧玥的声音有些发飘，带着一丝颤抖，“是我的错。是我……太急了。”她走到阿木父亲面前，深深一躬，“老丈……是我萧玥……对不住您，对不住阿木。”
老匠人缓缓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萧玥，没有愤怒，只有无尽的悲伤和一种认命般的麻木。“公主……是贵人……阿木……命不好……不怪公主……”他粗糙的手颤抖着，从怀里摸出一卷沾着油污和汗渍的图纸，正是萧玥之前设计的、追求更高效率的“陶罐蒸汽加压提纯硝霜”新法草图。
“这图……阿木出事前……还跟俺说……说公主的法子好……要是成了……能省一半柴火……能多造好多火药……打吐蕃狗……”老匠人的声音断断续续，充满了令人心碎的朴实。
萧玥颤抖着接过那卷染血的图纸，仿佛有千斤重。图纸上，还残留着少年对未来的憧憬和对她这个“贵人”的信任。她紧紧攥着图纸，指甲几乎嵌进掌心。
“老丈……”萧玥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沉重，“阿木的命……不会白丢。从今往后，火器监……安全第一！再好的法子，再高的效率，若要以人命为代价……本宫……宁弃不用！”
她猛地转身，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走到工棚角落燃烧的铁匠炉旁！炉火熊熊，映照着她苍白的脸和决绝的眼神！
嗤啦——！
她将那份寄托着更高效率、也沾染着年轻生命鲜血的图纸，毫不犹豫地投入了炽热的炉膛！
图纸瞬间被橘红的火焰吞噬，化为灰烬！
火光跳跃，映照着萧玥眼中闪烁的泪光和她脸上从未有过的坚毅。
“传本宫令！”萧玥的声音在寂静的工棚内响起，清冷而坚定，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一、全面暂停所有高风险的新法试验！硝石提纯，回归成熟的水浸结晶法！效率低些无妨，安全第一！”
“二、成立‘匠师安卫所’！孙邈先生领衔！召集精通药理、通晓工坊防护的能人！制定严格的安全章程！所有工序，必须配备必要的防护器具（如厚皮手套、护目镜、改良口罩）！定期检查设备隐患！违反章程者，严惩不贷！”
“三、厚恤阿木家人！其父，奉养终身！其母弟妹，由火器监供养！阿木……追授‘火器监功勋匠师’！其名，刻碑立于厂区，永世铭记！”
“西、扬州火器监，即日起，更名为‘神威军工’！‘军工’二字，重于泰山！吾等所铸，既是护国利器，亦当守护铸器之人！凡我‘神威军工’所属，皆兄弟手足！一人之殇，全厂之痛！安全，乃军工之魂！此训，永世不忘！”
萧玥的话，如同誓言，在灵堂内回荡，也重重地砸在每一个匠人的心头！看着那炉中化为灰烬的“蓝图”，看着公主眼中闪烁的泪光与决绝，看着老匠人微微颤抖的肩膀……一种前所未有的归属感、安全感和沉甸甸的责任感，在匠人们心中油然而生。
孙邈老泪纵横，率先躬身：“谨遵公主令！‘神威军工’，安全为魂！”
“谨遵公主令！安全为魂！”所有匠人，包括悲痛的老匠人，都含着热泪，齐声应诺！这声音，带着血泪的教训，也带着新生的力量！萧玥在惨痛的代价中，完成了从追求单一“利器”到铸造“军工体系”与“匠人精神”的关键蜕变！
祁连深处追穷寇，宫阙暗藏忌惮心。
炉前焚图断旧念，碑前立誓铸新魂。
雪山难阻复仇志，
宫墙岂隔猜忌深？
这以血泪为代价换来的理念涅槃与以猜忌为底色延续的庙堂博弈，
如同冰与火的永恒角力——
一方在锻造守护生命的铠甲，一方在编织束缚忠魂的罗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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