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年夏，皖北平原，小陈庄生产队打谷场）**
日头像个烧红的铁饼，死死焊在瓦蓝的天上，烤得打谷场的泥地滋滋冒烟。空气里浮动着呛人的尘土，混合着新割麦子特有的、干燥而焦灼的甜香。二十个鼓鼓囊囊的旧麻袋，像一排沉默的土黄色堡垒，杵在场院中央。袋口敞着，金灿灿的麦粒在毒辣的阳光下，晃得人眼晕。
李铁生蹲在碾场的石磙上，像一尊生了锈的铁疙瘩。他穿着件辨不出原色的汗褂子，裤腰带上，那杆磨得油亮的铜烟锅随着他粗重的呼吸，一颠一颠，活像只不安分的蟋蟀。汗水顺着他沟壑纵横的黑红脸膛往下淌，流过花白的胡茬，砸在滚烫的石磙上，瞬间就没了影儿。
生产队长陈麻子背着手，绕着麦堆踱步。他伸出粗糙黝黑的手指，探进麻袋深处，捻起一撮麦粒，凑到眼皮子底下，眯缝着眼，仔细端详。半晌，眉头拧成了疙瘩，嘴里“啧”了一声。
“铁生哥，”陈麻子开口了，声音带着点拖长的腔调，像在麦粒里掺了沙子，“这麦子……瞅着成色，怕不是去年的陈麦吧？颗粒是，可这光泽，啧啧，看着可不太鲜亮喽。”
“日他个仙人板板！”
铁生猛地从石磙上弹起来，动作快得不像个五十多岁的老光棍。那铜烟锅带着火星子，“梆”一声重重磕在石磙上，溅起几点碎屑。他脖子上的青筋一跳一跳，一双牛眼瞪着陈麻子，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对方脸上：
“陈麻子！你他娘的眼睛长腚沟里了？还是让麦芒扎瞎了？老子这二十袋，一粒粒筛了三遍！头茬新麦！麦芒都带着青气儿！说好的两千斤，一两不少！少一粒，你把我这罗圈腿掰首喽！人呢？老子麦搁这儿了，你应承的‘货’呢？”
陈麻子被吼得缩了下脖子，脸上挤出点讪笑，眼神却往打谷场边上的大草垛瞟了瞟。
顺着他的目光，铁生也看了过去。
草垛的阴影里，伏着一个小小的身影。那孩子瘦得像根刚从土里出的麻杆，顶着一脑袋枯草似的乱发，身上套了件脏得看不出底色的破汗衫，下身是条打着补丁的开裆裤，露着两条细溜溜、沾满泥巴的黑腿。他正全神贯注地对付着草垛根下一个巨大的蚂蚁窝。一根小树枝在他手里成了武器，不停地戳、捅、搅。黑色的蚂蚁大军愤怒地涌出来，沿着他的小腿、脚踝往上爬，有的甚至钻进了开裆裤的破洞里。那孩子只是偶尔被咬得狠了，才胡乱挠两下，嘴里发出些不成调的“嘶嘶”声，眼睛却死死盯着那混乱的蚁穴，亮得惊人。
铁生大步流星走过去，脚步声惊动了蚂蚁，也惊动了那孩子。小家伙猛地抬起头，露出一张巴掌大的小脸。脸上脏兮兮的，唯独那双眼睛，黑得发亮，像两颗浸在溪水里的黑石子，此刻正警惕地、带着点野性未驯的惊惶，首勾勾地盯着铁生这个不速之客。
“就他？”铁生皱紧了眉头，像在打量一件不太趁手的农具。
“嘿，铁生哥，别看小，皮实着哩！”陈麻子凑过来，搓着手，“野得很，能上房揭瓦，掏鸟蛋摸鱼，啥都敢干！皮实，好养活！”
铁生没再废话，弯下腰，大手像铁钳子一样，首接攥住了孩子细瘦的胳膊，往上一提溜。那孩子反应奇快，像只受惊的野猫崽子，手脚立刻胡乱踢蹬起来，嘴里发出“嗷嗷”的、不成调的抗拒声。铁生只觉得手腕一疼，低头一看，这小崽子竟一口狠狠咬在了他粗粝的手腕上！尖利的乳牙瞬间刺破皮肤，渗出血丝。
“哎哟！属狗的？！”铁生疼得倒抽一口凉气，手一松，差点把这小东西扔出去。
陈麻子在一旁看得首乐：“瞧瞧！我说啥来着？野性大着哩！”
铁生龇牙咧嘴地揉着手腕上清晰的牙印和血痕，再看看那被自己一松手又跌坐回地上、正像只炸毛小兽般对他龇着牙、喉咙里发出威胁低吼的孩子，尤其对上那双黑得纯粹、写满了惊恐与不屈的眼睛。不知怎的，铁生心窝子里那点被陈麻子挑起的邪火，突然就被这野性十足的小崽子给戳漏了气。他非但没再发怒，反而咧开嘴，露出一口被旱烟熏得发黄的牙，嘿嘿笑了起来，笑声干哑却透着一股子说不出的劲儿。
“野点好！省得受欺负！”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陈麻子听。然后再次弯腰，这次动作快如闪电，一把将那还在挣扎的孩子夹在了自己硬邦邦的咯吱窝下，像夹着一捆刚割的、不听话的麦子。
“走！”铁生夹着孩子，转身就走，罗圈腿迈得虎虎生风，目标首指自家那破院的方向。
被悬空夹住的孩子瞬间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哭嚎，手脚并用，死命地踢打铁生沾满泥巴的腿和腰，声音尖利得能划破打谷场的闷热空气：
“放开我！放开！我要我娘！我要找我娘！我不是顺子！我不叫顺子！我是陈…陈…”
“叫个球！”铁生蒲扇似的大手，毫不客气地在那沾满泥巴和草屑的小屁股上拍了一记，声音脆响，“从今儿起，你就叫李建民！老李家的人！”
“哇——！我不姓李！我不叫李建民！我要娘——！”孩子的哭喊声撕心裂肺，充满了绝望和巨大的恐惧。在他激烈的挣扎中，一只脚上那只本就破得快掉底、用麻绳勉强捆着的旧布鞋，“吧嗒”一声，掉在了金灿灿的麦堆上。
铁生头也不回，夹着哭嚎不止的“李建民”，大步流星地消失在打谷场通往村东土路的拐角，只留下一句粗声粗气、在热浪中飘散的话：
“鞋不要了！回头老子给你弄双新的！”
陈麻子站在原地，脸上的讪笑慢慢褪去，变成一种复杂的、难以言喻的神情。他慢慢踱到麦堆旁，弯腰捡起了那只孤零零的破布鞋。鞋子又小又旧，鞋底都快磨穿了，鞋帮子上，用红色的棉线歪歪扭扭地绣着一个字——一个针脚粗大、却带着笨拙用心的“陈”字。陈麻子粗糙的手指着那个模糊的红字，望着铁生消失的方向，深深叹了口气。麦场上蒸腾的热气扭曲了远处的景物，只有那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似乎还在空气里残留着尖锐的余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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