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小珠的视线没有焦距，像蒙着一层灰翳。
最后，她的目光无意识地掠过了灶台的方向，掠过了那个背对着她翻动着锅里米粒的瘦削背影。
她的眼神没有任何变化。
没有认出那是谁，也没有任何情绪波动。
仿佛看到的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摆设，或者，一片虚无的空气。
然而，就在她的目光掠过那个背影的瞬间。
灶台前，正用尽全力将木铲插入米粒下的白千福，身体轻微颤抖了一下。
白千福没有回头。他甚至没有停下翻动的动作。
但他的喘息，似乎有那么半秒钟的停滞。
紧接着，他翻动米粒的动作，似乎多了一丝稳定感。
虽然手臂依旧在抖，但那木铲落点，却比之前准了不少。
哗啦。
米粒被翻起，落下。更多的暖黄色边缘暴露出来。
那股温暖的、带着谷物原始芬芳的焦香气，再次顽强地升腾起来，试图与空气中冰冷的消毒水味抗衡。
白万喜看着病床上形销骨立的侄女，又看看灶台前如同在油锅里煎熬的大哥，一张胖脸痛苦地扭曲起来。
他再也忍不住了，几步冲到李道一面前，声音因为激动和不解而有些变调。
“李大夫，李道长，李神仙啊，这…这到底算怎么回事啊？”
他指着白小珠的方向，手指都在抖，“我大哥都快不行了！小珠…小珠这个样子，抬到这里来，闻这油烟味？受这罪？这…这对治病有半点好处吗？”
“您…您这不是…这不是…” 他后面的话堵在喉咙里，憋得脸红脖子粗，终究没敢说出，但那意思再明白不过。
李道一的目光，在白千福那汗湿颤抖的背影和白小珠那双空洞麻木的眼睛之间，缓缓移动了一个来回。
他的眼神依旧平静，像深不见底的古潭。
厨房里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
周克勤带着询问，欧阳自奋带着深深的探究，刘夏带着担忧和困惑。
白万喜则是压抑不住的焦躁和痛苦。
李道一没有看白万喜。他的视线停留在白小珠那双空茫的眼睛上。
几秒钟的沉默，被锅底的滋滋声、白千福的喘息声和心电监护仪的滴答声填满。
然后，李道一开口了。声音不高，平铺首叙，没有任何起伏，却清晰地盖过了厨房里所有的杂音：
“先坚持七天。”
七天。
这两个字像两块石头，砸进压抑的空气里。
白万喜愣住了，脸上的愤怒和痛苦凝固成一个滑稽又悲哀的表情。
七天？坚持什么？是让他大哥这样人不人鬼不鬼地在灶台前炒七天米？
还是让奄奄一息的侄女在这充满油烟的后厨里躺七天？
周克勤和欧阳自奋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惊疑和不解。
这完全超出了现代医学的认知范畴。
刘夏的小脸也白了，看着病床上毫无生气的白小珠，又看看还在拼命翻动米粒的白千福，眼圈有些发红。
只有灶台前的白千福，似乎完全没有听到这句话。
翻动米粒的动作，因为手臂的颤抖而显得笨拙又艰难，却透着一股狠劲。
木铲刮过锅底，沙沙作响。
米粒在持续的翻动和微热下，缓慢地、均匀地变化着。
玉白逐渐被温暖的焦黄取代，如同夕阳给冰冷的石头镀上的一层暖金。
温暖的焦米香气，越来越浓，固执地在弥漫着消毒水味的后厨里扩散。
顽强地钻进每个人的鼻子，也飘向角落那张冰冷的病床。
病床上，白小珠那双空洞的眼睛，依旧茫然地望着天花板。
她的嘴唇微微动了一下，干裂的唇皮上渗出一丝极淡的血痕。
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心电监护仪上，代表心跳的绿色线条，平稳地跳动着，没有任何异常。
七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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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后，早晨。
白胖子气喘吁吁地跑进道一斋诊所。
“李，李李道长，李神仙！小珠，小珠，她，她刚说话了！”
啪嗒。
欧阳自奋手里抄《道德经》的小楷毛笔掉到了地上。
啥？
严重神经性厌食症患者，白小珠，张嘴说话了？
正在静坐的李道一，微微睁开眼睛，平静地看着面前油汗满面的白胖子。
欧阳自奋急忙捡起毛笔：“白小珠说话了？她说什么了？”
“她说好香！”
啪嗒。
欧阳自奋刚捡起来的毛笔，再次掉到了地上。
好香？
严重神经性厌食症患者，说“好香？”
“白老板，欧阳，咱们去百福居看看。”
李道一终于开口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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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小时后。
百福居后厨。
百福居后厨的空气，似乎比三天前稠密了些。
油烟味、消毒水味、焦米香，还有一股若有似无的汗味和药水味，搅和在一起，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胸口。
欧阳自奋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镜片后的眼睛锐利地扫过整个空间。
他的目光首先落在角落那张病床上。
白小珠依旧躺在层层被褥里，像一具被抽干了水分的枯枝。但细看之下，那层包裹着骨头的皮肤，似乎不再那么刺眼的惨白，隐隐透出一点血色。
插满管子的身体，被护士小心地调整过姿势，不再完全是僵硬地摊着。
欧阳自奋走近几步，拿出随身的小手电，谨慎地拨开白小珠的眼皮。
眼睛灰翳依旧，但眼球的转动多了一些自主性。
不再是完全的茫然无措。
他皱紧眉头，这变化非常细微，但作为高明的医生，他捕捉到了。
视线转向灶台。白千福还在那里炒米。
汗水浸透了他单薄的后背。
欧阳自奋敏锐地注意到，木铲刮过锅底的“沙沙”声，节奏比三天前稳定了一些。
不再那么杂乱无章。
锅里的米粒，焦黄的部分更多了，暖金色均匀地铺开。
“我的小珠啊……我的大哥……”
白万喜站在病床和灶台之间，胖乎乎的身体微微颤抖。
他看着侄女那微弱的变化，又看着大哥那副油尽灯枯却还在拼命的样子，豆大的泪珠混着脸上的油汗，“啪嗒啪嗒”往下掉。
他抬起袖子胡乱抹着脸，声音哽咽，带着哭腔：“好了点……真好了点……老天爷开眼……李神仙啊，李神仙！……”
他不敢大声哭嚎，怕惊扰了病人，只能压抑着，肩膀一耸一耸，哭得像个二百多斤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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