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像惊雷，在安棠脑海中劈开一道雪亮。
丰年客栈的血脚印、更夫朱大宝的看到的“鬼影”，都说明杀彭有年的凶手是个瘸子;
谢卿泽从火中救出的程秋，被烧残右腿;
安棠到程秋家登门拜访时，程秋娘那似有隐瞒的模样;
程秋家中木盆里残留着与红索同样的染料……
种种迹象，均把杀彭有年的凶手指为程秋。
但安棠总觉得不对。人之本性难移。她凭着小时候对程秋有限的了解，以诊心师的敏锐，感觉无论有什么隐情，这一切都不像程秋的个性能做出的事。
但如果她和谢卿泽以为的程秋，其实不是程秋呢？
如果程秋早已死在七年前的火灾之夜，身份被另一个人取而代之，那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那么，取代程秋的这个人，是谁？
安棠死死盯着青袍身影，端详着那张烧得变形的面容，感觉浑身发寒，缓缓冒出一句：“你……是我父亲带回家的那个客人!”
青袍人微微点了一下头：“是。”
“果然是你！”
安棠暗暗咬牙，向他的方向慢慢迫近。
“陶梁。”安棠立在一座塑像前，木然地说出这个名字，“你是陶梁。”
青袍人微微一愣：“原来，你已经知道了。”
安棠看过潭县客商失踪案的案卷，谢卿泽也正是因此案再赴潭县。
黑店，潭县，义父义子……这些信息一对，所以他当然就是陶梁。
只是，她一直没有把七年前父亲带回家的“客人”，与陶梁重叠起来。
青袍人移动着脚步，往那神像的迷阵深处躲避着。一边说：“我和义父是雷州人。雷州产南珠，义父是珠宝商人，以倒卖南珠为主业，常给启安城的各大珠宝铺送货。七年前，我义父接了笔大订单，启安城的一家珠宝铺共计订了五斤南珠。”
提到义父，他那破哑的嗓音也变得柔和，“那时，义父极欣喜地对我说，这一笔生意做成后，我们将衣食无忧，他可以从此颐养天年，也可以准备一笔丰厚的聘礼，给我求娶我心爱的女子了……”
安棠时而能看见他，时而看不见他。却始终能听到他的话声。
青袍人的声音艰涩起来：“我义父把所有的一切都押在了这笔生意上。他变卖家产，倾尽积蓄，在雷州收了五斤南珠，送往启安城。途经潭县，被黑店所害。当时还是潭县县令的任攀，与黑店沆瀣一气，说我诬告，判我杖刑，将我逐出潭县……然后，我遇到了令尊御史大人，他接下了我的状纸。”
安棠和青袍人，像狩猎者和猎物，在神像的丛林中缓缓地周旋。
安棠远远看着他，默然一下，突然发问：“是你杀了程秋吗？”
陶梁急忙道：“我没有！”
安棠死死盯着他。供灯的灯光照着陶梁变形的脸。
陶梁的面容已毁，用读心术对他察言观色的效果锐减，但安棠还是努力通过他的眼神变化，判断他是在说真话还是假话。
以陶梁的反应，应该说的是实话。
安棠又问：“那你是如何将他取而代之的？”
陶梁低了低眼，语气黯然：“安宅出事之后，我一直躲藏在你家，直到突然失火……”
安棠眼中一凛：“你是说，凶案到火灾之间的两天两夜，你也一直留在我家中？”
陶梁点了点头：“是。”
安棠心中狂跳。这样的话，陶梁可能知道很多事！
在这迷宫似的大殿中，陶梁很容易藏起来或逃掉。
安棠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已冷静下来。开口时语气平静：“陶梁，你不要逃，与我面对面地谈谈罢。”
陶梁现身在远处一座神像的身边，露出烧伤的脸，摇了摇头，几分固执，几分惭愧，说：“就这样说吧。安小娘子想知道什么，我知无不言。”
安棠不敢激他，迅速理着思绪，遏制着语气，从头问来。
“给我家下陶然仙草之毒的，是你吗？”
陶梁微一顿首：“是。”
安棠又问：“你是骷髅偃师吗？”
“我不是。”
“那，你就是他的帮凶了？”
陶梁又点了头：“是。”他瑟缩地往神像背后藏去。
“站着别动！”安棠的声音凶狠起来。
陶梁动作滞住。
安棠捏紧了拳头，忍着齿间的颤抖：“告诉我，骷髅偃师是什么人？”
陶梁摇头：“我不知道。”
安棠眼眶泛红：“你不知道骷髅偃师是谁，为何要帮他？”
陶梁露出茫然之色：“我不知道。”
问也问不出，读心读不明，安棠压着急躁，问：“难道是因为，你恨我父亲没帮你申冤，而骷髅偃师，能帮你杀了他，你就做了骷髅偃师的帮凶？”
陶梁一只手扶住了身边的一座威武神像，像一个向神求助的羸弱凡人。
他缓缓摇着头，仿佛陷入深深痛苦：“是……又不是！我说了你也不会信……”
他背过身去，似要逃走。
“我信你！”安棠突然疾声道。
陶梁背影一僵：“你不会信的……”
安棠稳了稳神，说，“陶梁，我父亲在九泉之下，背着贪官污名，已背了七年！你若觉得他有冤屈，便说出事情经过，我是安棠的女儿，有权知道真相。你若觉得他真的是个贪官……”
陶梁忽地转回身，在两座神像之间望着她，急促地说：“他不是！我后来才想明白……他是个好人，是个好官。是我……是我那时疯魔了！”
安棠沉默，等着他说下去。
陶梁深深喘息一下，低下眼，接着道：“我明知不该那般揣度安御史，可是，从潭县到启安城的路途中，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对安御史起了疑心……”
安棠一怔：“什么疑心？”
陶梁的眼中露出一丝茫然，说：“我怀疑……安御史与黑店的人，还有潭县的任攀是一伙的，他根本不是想帮我义父申冤，他把我带回启安城，是想伺机杀了我……”
安棠不可思议地盯着他：“我父亲在潭县调查时，必是遇到了当地官员的阻挠。他将你带回启安城，甚至请你住进家中，想必是打算从长计议。他是监察御史，巡按州县，纠视刑狱，原是他的职权。”
窗外是雨雾茫茫，潮气涌进大殿，灯光昏黄雾气缥缈，众多神像影子恍惚地晃动，像活了似的，兴致勃勃围观着，倾听二人的对话。
安棠恨声说：“若我父亲另有所图，只要将你抛下不管便是，怎么可能将你带回家，再加害你？”
“是，这都是明摆着道理！我后来也想明白了，但是当时，我自已也不知道为何会那样想！”
陶梁痛苦地抱住了脑袋，“我当时一定是疯了……一定是疯了！那时我脑子中只转着一个念头——安御史要害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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