郢都的秋阳透过相府的雕花窗棂,在青石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庭院里的桂树开得正盛,细碎的金蕊落了一地,空气中浮动着清冽的香气,却压不住正堂内渐起的争执声。
熊审按着案几站起身,锦袍的下摆扫过地面,带起几片落桂。他指着案上摊开的巨大舆图,手指重重叩在陈国的位置——那里用朱砂勾勒出蜿蜒的国境线,像一道尚未愈合的伤口。“令尹,”年轻的太子声音里带着几分执拗,眉峰拧成了疙瘩,“父王在临终前再三嘱咐,灭郑之后当转入‘以商逼政’的第二阶段,可陈国若铁了心关闭边境,拒绝开放市场,难道我们还要派甲士去砸开他们的城门?”
孙叔敖端坐在对面的蒲团上,一身素色锦袍洗得发白,颔下的胡须己染了霜色,却梳理得整整齐齐。他听完熊审的话,非但没有动气,反而慢悠悠地端起陶杯,呷了口温热的药茶。茶汤入喉,才轻轻放下杯子,指腹着杯沿的冰裂纹:“太子可知,陈国去年遭了蝗灾,国中粮仓空了三成?”
熊审一愣:“此事儿臣略有耳闻,可他们不是向鲁国借了粮?”
“鲁国自身尚且要靠淮水流域的稻子过冬,”孙叔敖伸出三根手指,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陈国的粮食,七成要走咱们楚国的方城古道运来。南阳的麦、云梦泽的稻、淮南的粟,哪一样不是经咱们的关卡入陈?只要在方城、召陵、平舆三处设卡,将过境税提三成,再令商队暂缓运粮,不出三月——”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舆图上陈国都城的位置,“陈侯要么亲自带着国书来郢都求情,要么就得眼睁睁看着国中米价涨到百姓揭竿。”
熊审的眉头皱得更紧了,手指在舆图边缘轻轻敲打:“可这样做,天下人会不会说楚国霸道?毕竟陈国己向我大楚称臣,年年纳贡,我们突然加征商税,怕是会寒了诸侯的心。”
“霸道?”孙叔敖忽然笑了,笑声不响,却让满室的争执气顿时散了大半。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庭院里正在修剪花枝的仆役,“太子啊,你父王当年在柏举之战,一日一夜奔袭三百里,破了郢都的吴军,斩将十二,俘兵三万,那时可没人说他‘霸道’,只叫他‘雄主’。”
他转过身,目光落在熊审脸上,带着几分期许,几分凝重:“刀剑能夺天下,却不能安天下。可若连刀剑的锋芒都不敢露,又如何让诸侯信服?如今用商税逼降,己是最温和的法子了。”他指向窗外远处的城墙,那里隐约可见工匠们忙碌的身影,夯土声隔着几条街都能听见,“看见那城墙了?上个月刚加高了三尺,用的是郑国进贡的青石、鲁国献的桐油、卫国送的石灰。这就叫‘以彼之石,筑我之城’,既不伤兵卒,又能壮我国力,比打仗划算得多。”
熊审沉默了。他想起幼年时随父王出征,亲眼见过尸横遍野的战场,血腥味混着泥土的气息,多少年都忘不掉。可老令尹的话像一把钥匙,撬开了他心中的郁结——原来天下并非只有“打”与“不打”两条路。
就在这时,堂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家臣孙安撩着衣摆闯进来,脸上带着按捺不住的喜色,手里还捧着个沉甸甸的锦盒:“令尹!大喜!南下南海的商队回来了!带回来一种叫‘胡椒’的香料,说是在海外岛国采的,一小撮就能让整锅肉香得能勾人魂魄!”
他说着打开锦盒,里面铺着细软的丝绸,放着个巴掌大的陶瓶。孙叔敖拿起陶瓶,拔开塞子,一股辛辣中带着醇厚的异香立刻弥漫开来,连空气中的桂花香都被压了下去。熊审凑过去闻了闻,只觉这气味既不像花椒的麻,也不像姜的烈,倒带着几分奇异的暖意,让人精神一振。
“商队说,这东西在南海诸国就己珍贵,若运到中原,价比黄金!”孙安补充道,“领队的老商说,陈国贵族最喜猎奇,若是把这胡椒运到陈都,说不定能换十座城池的岁贡!”
孙叔敖眼中精光一闪,将陶瓶递给熊审,语气里带着前所未有的兴奋:“太子,跟老夫去看看!这‘价比黄金’的东西,能不能换陈国的十座城池!”
熊审捧着陶瓶,那奇异的香气仿佛钻进了心里,让他忽然明白了什么。父王临终前说的“第二阶段”,不是刀枪入库马放南山,也不是单纯用商税施压,而是用商人的算盘丈量天下的价值,用工匠的锤子锻造强国的根基,用农夫的锄头滋养疆域的血脉——就像这胡椒,不用一刀一枪,却能让千里之外的诸侯心甘情愿地奉上城池。
他跟着孙叔敖匆匆走出正堂,廊下的桂花瓣被两人的脚步带起,纷纷扬扬落在肩头。熊审低头看了看手中的陶瓶,忽然觉得,这小小的瓶子里装着的,或许比十万甲士更能决定天下的走向。相府外的阳光正好,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一路伸向郢都城外广阔的原野,仿佛正一点点,悄无声息地覆盖整个华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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