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湾之内，死一般的寂静。
先前震耳欲聋的炮鸣与撕心裂肺的惨叫，仿佛都被这突如其来的静谧吞噬，只剩下火焰灼烧木材时发出的“噼啪”声，以及浓重得令人作呕的硝烟与血腥味。
郭勇站在朱见济身后，胸膛依旧因激动而剧烈起伏。
他看着满目疮痍的海面，那些漂浮的船只残骸与无助挣扎的落水者，像是在看一幅最壮丽也最残酷的画卷。
“殿下，大胜！末将这就带人登陆，把他们的老窝也给端了！”郭勇的声音里满是按捺不住的兴奋，他己经迫不及待地想把大明的龙旗插上那座总督府的屋顶。
朱见济没有回头，甚至没有回应他的请战。
他的目光，如同一支最锐利的箭，穿过弥漫的硝烟，死死地钉在岸上那座白色的大理石建筑上。
总督府。
它依旧矗立在那里，高傲，圣洁，仿佛与周遭的人间地狱格格不入。
“胜利，需要一座丰碑来铭记。”朱见济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了周围每一个亲卫的耳中，“而征服，则需要一座坟墓来宣告。”
郭勇一愣，没太明白这句文绉绉的话是什么意思。
“殿下？”
朱见济缓缓抬起手，指向那座总督府，动作平稳而有力。
“传令，所有主炮，校正诸元，目标……那里。”
郭勇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心头猛地一跳：“殿下，岸上的守军己经乱了，我们登陆便可轻易拿下，何必再浪费炮弹……”
“浪费？”朱见济终于转过头，看了他一眼。
那一眼，很平静，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却让郭勇后半句话硬生生卡在了喉咙里。
他从那眼神中读懂了，这不是在商议，而是在下令。
这不是军事考量，而是……仪式。
一场为旧时代送葬的仪式。
“末将……遵命！”郭勇心头一凛，再无半分迟疑，转身大步走去，亲自传达这道不容置喙的命令。
“目标，总督府！”
“校正射角，三刻！”
“准备……放！”
旗语挥动，命令再次响彻舰队。
这一次，不再是覆盖整个海湾的咆哮，而是如同经过精密计算的乐章。
十数艘战舰的主炮，几乎在同一时间发出了怒吼。
“轰——轰轰！”
炮弹撕裂空气，带着死亡的尖啸，越过混乱的港口，越过惊慌失措的西班牙守军，精准地朝着同一个目标飞去。
岸上，残余的西班牙守军刚刚从舰队覆灭的恐惧中回过神来。
他们有的茫然地跪在地上划着十字，有的则丢下武器，准备逃入城中。
突然，一阵比先前更加尖锐的呼啸声从头顶传来。
他们下意识地抬头望去，只见十几个小黑点在空中划出致命的弧线，如同死神的凝视。
“不……”一名军官绝望地嘶吼出声。
下一刻，总督府被火光与爆炸彻底吞没。
一枚炮弹精准地命中了大楼的侧翼，坚固的石墙被炸开一个巨大的缺口。
而另一枚炮弹，则带着某种宿命般的巧合，穿透了屋顶，径首落入了总督府地下的火药库。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紧接着，是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
随即，一道比太阳还要刺眼的白光猛然膨胀开来！
“轰隆！！！”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仿佛要将整个马尼拉湾都掀翻过来。
大地剧烈地颤抖，恐怖的冲击波如同无形的巨手，将总督府周围的一切都横扫一空。
树木被连根拔起，房屋的窗户被尽数震碎，就连港口的海水，都掀起了数米高的巨浪。
那座象征着西班牙权威的白色总督府，在剧烈的爆炸中，如同沙子堆砌的城堡一般，被拦腰炸断，随后轰然坍塌。
无数的碎石与烟尘，混合着烈焰，冲上百米高空，形成了一朵狰狞的蘑菇云。
刚刚被炸死的总督，恐怕做梦也想不到，朱见济会为他准备如此盛大的一场“烟火”。
这最后的雷霆一击，彻底击溃了西班牙守军最后的一丝心理防线。
他们的舰队没了，他们的总督没了，现在，就连他们的总督府，都在他们眼前化为了一片废墟。
上帝……抛弃了他们。
“魔鬼！他们是魔鬼！”
“完了……一切都完了……”
“我投降！别开炮！我投降！”
恐慌如同瘟"疫，瞬间席卷了整个港口。士兵们丢盔弃甲，哭喊着跪倒在地，再也提不起半分抵抗的勇气。
旗舰上，朱见济缓缓放下手中的单筒望远镜，废墟的倒影在他的瞳孔中慢慢消散。
“郭勇。”
“末将在！”
“传令下去，各舰清点伤亡，救治伤员。半个时辰后，准备登陆。”
“遵命！”
半个时辰后，数十艘小艇从主力战舰上放下，如同离弦之箭，冲向港口。
一切准备就绪，朱见济的座船才缓缓靠岸。
他身着玄色常服，在一众亲卫的簇拥下，走下跳板。
靴子踏上马尼拉坚实的土地，发出轻微的声响。
空气中弥漫着硝烟与尘土的味道，远处是燃烧的建筑，脚下是跪地投降的敌人。
朱见济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他缓步走过那些俘虏。
这些曾经不可一世的殖民者，此刻正用一种看待神魔般的眼神，恐惧地仰望着他。
他停在一个金发碧眼的年轻军官面前，那军官的身体抖得如同筛糠。
朱见济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了他片刻，然后继续向前走去。
那种被无视的、如同蝼蚁般的绝望感，比任何羞辱都更令那名军官崩溃。
“殿下，我们己经控制了港口的主要仓库和军械库。”郭勇快步跟上，汇报道，“俘虏初步清点有近千人，伤亡……不计其数。”
“很好。”朱见济点头，“派人去城里宣告，大明军队只针对西班牙总督府，所有平民只要待在家中，便可保无虞。若有趁乱抢掠者，杀无赦。”
“是！”
“另外，让小禄子的人去把那个混血绘图师找来，本宫要用他。”
“明白！”
朱见济走到港口的一处高地，身后是整齐列队的明军士卒，面前，是这座刚刚被征服的城市。
夕阳的余晖洒下，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
郭勇看着眼前的一切，心中的激动几乎要溢出来：“殿下，我们赢了！赢得太漂亮了！经此一役，这些佛郎机人，怕是几十年都不敢再窥伺我大明海疆了！”
朱见济闻言，却轻轻摇了摇头。
他转过身，看着一脸兴奋的郭勇，缓缓说道：“不，郭勇，你错了。”
“啊？”郭勇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我们赢得，只是一场战斗，而不是一场战争。”朱见济的目光深邃，仿佛己经看到了遥远的未来，“你打掉的，只是西班牙国王伸过来的一根手指。他们很快就会回来，带着更多的船，更大的炮，还有……复仇的怒火。”
郭勇脸上的血色慢慢褪去，他开始理解殿下话语中的分量。
“那……那我们该怎么办？”
“怎么办？”朱见济的嘴角，逸出一丝冰冷的笑意，“捅了马蜂窝，不是想着怎么逃跑，而是应该把这个马蜂窝，变成我们自己的堡垒。”
他伸出手，仿佛要将整个马尼拉握在掌心。
“这座港口，地理位置绝佳，是南洋航线的咽喉，也是西方人进入东方的门户。他们想要，本宫……偏不给！”
“传令下去，从今天起，全军在此驻扎。本宫要在这里，建一座永不陷落的雄城！”
“本宫要让这座城，成为大明插在南洋最深处的一把尖刀！谁敢再伸手，就斩断谁的爪子！”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铿锵，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与帝王的霸气。
郭勇怔怔地看着朱见济，这一刻，他才真正明白，眼前这位少年君主的目光，早己越过了这场胜利，投向了更广阔的海洋，更遥远的未来。
马尼拉湾的硝烟，尚未散尽。
一场更大、更漫长的东西方文明的博弈，才刚刚拉开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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