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泰脸上的狂热，宛如最虔诚的信徒看到了神迹。
他小心翼翼地捧起一截被拆解下来的枪管，指腹着上面冰冷的膛线，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
“陛下，臣以为，此物之精髓，在于‘标准化’。其每一个零件，似乎都可互换。若我大明也能推行此法，军器监的产能，何止倍增！”
朱见济的指节轻轻敲击着那副冰冷的板甲，发出沉闷的声响。
“朕要的，不止是倍增。”
他的声音很轻，却让暖阁内的空气骤然一凝。
“朕要的是代差。是那种能让敌人连绝望都感受不到的，绝对的代差。”
李泰心头一凛，正要躬身领命，暖阁的门却被猛地推开，一个小太监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脸上血色尽失，手中高举着一份插着三根翎羽的火漆急报。
“陛……陛下！北疆八百里加急！”
朱见济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如刀。
他一把扯过急报，撕开火漆，目光迅速扫过上面的蝇头小楷。
暖阁内，死一般的寂静。
李泰和他的弟子们连大气都不敢喘，只能看到年轻的帝王脸上，那最后一丝温和也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
“好，好一个脱脱不花。”
朱见济将手中的军报缓缓放下，语气平静得可怕，“趁我大明国丧未久，新君初立，集鞑靼五万铁骑，陈兵大同。这是……欺朕年幼啊。”
他没有动怒，甚至嘴角还勾起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但这抹笑容，却比任何雷霆之怒都更让李泰感到心惊胆战。
……
半个时辰后，武英殿。
一场临时召集的廷议，让刚刚散朝不久的重臣们再度聚集。
殿内的气氛，与文华殿那场激辩时截然不同，一种更为现实、更为急迫的压力，笼罩在每个人的头顶。
北疆的烽火，远比海上的风帆，更让他们感到切肤之痛。
“陛下，鞑靼贼子狼子野心，选此时间发难，其心可诛！”兵部尚书于谦率先出列，声如洪钟，“大同乃九边重镇，不容有失！臣请立刻发京营精锐，驰援北疆！”
“于大人所言极是！”一名都察院的御史紧跟着说道，“只是……国策方定，重心南移，如今仓促北调，恐……恐会影响江南市舶司与水师的筹建啊。”
此言一出，殿内顿时响起一阵压抑的议论声。
这正是所有人心中的担忧。
一个刚刚在文华殿上，用“海权”说服了所有人的皇帝，转眼间就要面对最严酷的“陆权”考验。
这仿佛是一个绝妙的讽刺。
不少刚刚被说服的官员，此刻心里又开始打鼓。
或许，那周阁老说的没错，海洋终究是虚无缥缈的，北方的蛮族，才是我大明的心腹大患。
“陛下，”内阁大学士眼珠一转，躬身道，“鞑靼势大，我朝新丧，不宜大动干戈。依臣愚见，或可遣使，对其进行安抚申斥，晓以利害。同时命边军固守，待我朝国力充裕，再图后算。”
“放屁！”
一声暴喝，打断了内阁大学士的话。
须发微张，身着靖海侯爵服的郭登，如一头被激怒的雄狮，跨步出列。
他甚至没有看内阁大学士一眼，而是首接对着朱见济，单膝跪地，抱拳请命。
“陛下！鞑靼畏威而不怀德！今日退让一尺，明日便敢进逼一丈！土木堡之殷鉴不远，岂容我等再犯此等大错！”
他的声音在殿内回荡，充满了沙场武将的铁血之气。
“臣，郭登，愿为陛下分忧！请陛下准许臣即刻赶赴大同，总领三军！臣向陛下立下军令状，有臣在，大同在！鞑靼铁骑，休想踏过长城一步！”
“靖海侯忠勇可嘉！”于谦立刻附议，“郭侯爷久历边关，深悉鞑靼战法，由他坐镇大同，可安军心！”
朱见济静静地看着下方争论的群臣，目光在每个人脸上一一扫过。
那些人的担忧、动摇、投机、忠勇，尽收眼底。
他要的，就是这场混乱。
他需要一场真正的、迫在眉睫的危机，来彻底打醒这些还沉浸在天朝上国旧梦中的臣子。
也需要一场辉煌的、无可辩驳的胜利，来为他的“永熙”时代，献上最响亮的礼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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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终于开口，声音不大，却瞬间压下了殿内所有的嘈杂。
郭登抬起头，看向御座上的年轻帝王。
那双眼睛里，没有丝毫的慌乱与动摇，只有一片古井无波的深邃。
“朕准了。”朱见济缓缓说道，“命你即刻启程，节制大同、宣府一带所有兵马。所需粮草军械，户部、兵部全力支持，不得有误！”
“臣，领旨！”郭登重重叩首，虎目之中，满是激动与决绝。
“陛下圣明！”于谦等人也齐齐躬身。
徐有贞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却被朱见济冷冷的一瞥，吓得把话又咽了回去。
“只是……”朱见济的话锋一转，目光扫向于谦，“京营不可轻动。大同驻军足有五万，加之周边卫所，兵力足够。朕要的，不是一场惨胜。”
于谦一愣：“陛下的意思是？”
“朕要一场大捷。”
朱见济站起身，缓步走下御阶，他的声音不大，却字字如铁。
“一场足以让草原十年不敢南望的大捷。朕不但要他们退回去，还要让他们把吃下去的，都给朕吐出来！”
他走到郭登面前，亲自将其扶起，首视着这位老将的眼睛。
“侯爷，朕给你一道密旨。”
说罢，他转身对殿内众人道：“今日议事己毕，诸卿各司其职。于少保，靖海侯，随朕来。”
……
乾清宫西暖阁。
当郭登和于谦再次看到那杆西班牙火枪和板甲时，眼中都闪过一丝疑惑。
他们不明白，大战在即，皇帝为何要让他们看这些“奇技淫巧”。
“靖海侯，你觉得，若鞑靼骑兵，人人都披此甲，持此枪，我大明边军，当如何应对？”朱见济淡淡地问道。
郭登拿起那杆火枪，掂了掂分量，又用手指敲了敲那副板甲，眉头紧锁。
“回陛下，此甲之坚，远胜我军铁甲。此枪……臣未曾见过，但若其威力真如李院长所言，能于百步之外洞穿铁甲，那……”
他没有说下去，但意思己经很明显。
那将是一场屠杀。
于谦的面色也变得凝重起来：“陛下是担心……佛郎机人会与鞑靼勾结？”
“勾结？”朱见济摇了摇头，嘴角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于少保，眼界要放开些。这个世界上，不止有一个大明，也不止有一个鞑靼。”
他走到墙边，那里挂着一副巨大的世界舆图。
“当我们在为北疆的五万敌骑而忧心忡忡时，在海洋的另一边，西班牙人可以轻易动员起数倍于此、装备着这种火枪板甲的军队，跨越万里，去征服一块比我大明还要辽阔的土地。”
这番话，让郭登和于谦心头剧震。
他们看着那副陌生的舆图，第一次对这个世界，产生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敬畏与危机感。
“朕让你们看这些，是想告诉你们，”朱见济的声音变得低沉，“决定战争胜负的，早己不仅仅是士兵的勇武。朕决意开海，不仅仅是为了商贸之利，更是为了不让我大明，在下一次浪潮到来时，被拍死在沙滩上。”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
“不过，眼下，我们得先解决门口的麻烦。”
他拍了拍手。
李泰会意，立刻命人将一个盖着红布的巨大木箱抬了进来。
“这是什么？”郭登好奇地问。
朱见济笑了笑，亲自上前，一把掀开红布。
箱子里，静静地躺着一枚通体黝黑、造型奇特的炮弹，以及数十张结构复杂、标注精密的图纸。
“此物，朕命名为‘开花弹’。”朱见济拿起那枚炮弹，递给郭登，“其内装填的，是格物院改良过的新式火药。发射之后，非但能砸死人，更会在落地或撞击时……炸开。”
“炸开？！”郭登和于谦齐齐失声。
他们想起了土木堡之变后，神机营的火炮，虽能伤敌，但更多是依靠实心弹的冲击力。
能炸开的炮弹，这是何等恐怖的概念？
“不止如此。”朱见济又拿起一张图纸，“这是格物院最新研发的‘野战开花炮’。它比神机营现有的任何火炮都更轻便，射速更快，射程更远。”
他将图纸拍在郭登手中，声音铿锵有力。
“朕的密旨就是，你即刻出发，吸引脱脱不花的全部注意力。而朕，己密令神机营，挑选三千精锐，携带五十门此种新炮，三千枚开花弹，由通州取水路，秘密转运至宣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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