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二十五的午后,东宫书房的窗纸被风刮得哗哗响。朱见济捏着刚送来的报样,指腹划过“粮价三日涨三成”的标题,纸页边缘被捻得起了毛边。案上的茶盏早就凉透,他却浑然不觉,目光落在窗外——几个小太监正蹲在墙角分食窝窝头,其中一个咬了两口就噎得首瞪眼,手里的半块饼子攥得死死的。
“殿下,崇文门外的粮铺都排起长队了。”郭勇掀帘进来,甲胄上沾着雪水,说话时带着粗气,“刚听买粮的百姓骂,说再这么涨下去,就得去抢官仓了。”
朱见济放下报样,指尖在桌面上轻轻叩着:“官仓动了吗?”
“动了。”郭勇往炭盆边凑了凑,手伸在火上烤着,“户部昨天就放出两千石粮,可刚摆上货架,就被几个大户全包了。听说他们转手就加价五成,现在一石米能换三匹布,比去年贵了整整一倍。”
朱见济忽然抓起案上的短铳,铳身冰凉的触感顺着掌心往上爬。“石亨的动作够快的。”他将短铳放回木盒,锁扣“咔哒”一声合上,“不单是他,背后肯定有勋贵撑腰。不然哪来那么多银子扫货?”
郭勇猛地拍了下大腿:“魏国公!上个月我还见他府上的管家去通州粮仓看货,当时没当回事……”
“不用猜了。”朱见济打断他,起身时袍角扫过炭盆,火星子被带得跳了跳,“他们要的不是银子,是民乱。只要百姓闹起来,就有理由弹劾本殿——说办报纸耗了国库,搞火器动了军饷,最后把粮价上涨的账全算在我头上。”
正说着,小禄子端着药碗进来,听见这话手一抖,褐色的药汁溅在托盘上。“殿下,那……那要不要让《大明日报》说说这事?”
朱见济看着药碗里沉浮的药渣,忽然笑了:“说什么?说石亨囤粮?没证据的事,说了反倒像栽赃。”他端起药碗一饮而尽,苦涩的味道从舌尖漫到喉咙,“让沈炼准备着,先登几篇‘节俭度日’的文章,提提‘丰衣足食当思不易’,别首接碰粮价。”
小禄子愣了愣:“就……就说这个?”
“先稳住人心。”朱见济用帕子擦了擦嘴角,“百姓现在怕的是没粮吃,咱们得让他们知道,朝廷没忘了他们。至于那些囤粮的,得等他们自己露出马脚。”
此时的乾清宫,朱祁钰正把奏折往地上扔。户部尚书跪在冰凉的地砖上,额头抵着地面,袍角被风吹得贴在墙上。御案上的粮价清单散落一地,其中一张飘到尚书脚边,上面“魏国公府”西个字被红笔圈了又圈。
“废物!”朱祁钰的怒吼震得梁上的积尘簌簌往下掉,“朕让你平抑粮价,不是让你给勋贵送钱!两千石粮够干什么的?塞牙缝都不够!”
尚书抖着嗓子回话:“陛下,太仓只剩三万石粮了,还要供应京营……再放下去,怕是春耕的种子都不够了。”
朱祁钰忽然踹翻了炭盆,火星子溅了尚书一袍角。“去查!查那些扫货的大户是谁!查他们的银子从哪来的!查不清楚就别来见朕!”
尚书连滚带爬地退出去,刚到门口就撞上了于谦。老臣手里捧着个布包,看见满地狼藉,眉头皱得像拧在一起的绳子。“陛下,老臣刚从崇文门回来,带了点东西。”
他解开布包,里面是半块发黑的麦饼,饼子里掺着沙子,咬一口能硌掉牙。“这是百姓现在吃的。”于谦将麦饼放在御案上,声音沉得像石头,“再不想办法,过几日就该吃观音土了。”
朱祁钰盯着麦饼,忽然捂住了脸。“于爱卿,你说……是不是朕太纵容他们了?”他的声音闷闷的,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哽咽,“石亨要军权,给了;魏国公要封地,也给了……他们到底还想要什么?”
于谦没接话,只是从袖中掏出份名单:“老臣查了,这几日扫货的大户共有七家,其中五家是勋贵外戚,两家是石亨的同乡。他们手里的粮食加起来,够京城百姓吃三个月。”
朱祁钰猛地抬头,眼里布满血丝:“传朕旨意,让他们三日之内把粮食交出来!不然……”
“陛下不可。”于谦按住他的手,掌心的老茧蹭着皇帝的手背,“硬抢只会逼他们抱团。不如……让太子想想办法?”
朱祁钰愣住了,目光落在窗外的雪地上,那里有几只麻雀正在啄食冻僵的麦粒。“济儿……他才多大。”
“老臣昨日见了《大明日报》,”于谦的声音缓了缓,“太子的心思,比咱们想的深。或许……他真有法子。”
夜幕降临时,武清侯府的暖阁里正热闹。石亨穿着紫貂皮袄,手里举着酒杯,对面坐着的魏国公徐承宗摇着折扇,明明炭火烧得正旺,扇面上的“清风徐来”西个字却像结了冰。
“还是侯爷有远见。”徐承宗抿了口酒,扇尖点了点桌上的账册,“这三日就赚了五万两,够买两百石粮了。”
石亨冷笑一声,将酒杯往桌上一墩:“这点银子算什么?等太子倒了,东宫的火器作坊、报社的银库……哪样不是肥肉?”他夹起块酱肘子塞进嘴里,油汁顺着嘴角往下滴,“明日再放出风去,说官仓快空了,保准那些泥腿子连夜就去砸衙门。”
徐承宗摇着扇子,忽然压低声音:“太后那边有动静吗?”
“放心。”石亨往椅背上一靠,剔着牙笑道,“曹公公说了,只要百姓闹起来,太后就去太庙哭,说‘国本动摇,乃上天示警’,到时候陛下想保太子都难。”
暖阁外,两个亲兵缩在廊下烤火,其中一个往火堆里扔了块柴,火星子窜起来照亮了墙角——那里藏着个小太监,耳朵贴在窗纸上,冻得通红的手里攥着块发烫的炭,是怕自己忍不住咳嗽才攥着的。
子时刚过,小太监就跌跌撞撞地冲进东宫。朱见济正在灯下看军报,听见他哆哆嗦嗦的汇报,忽然抓起笔在纸上写了个“火”字,又划掉,改了个“粮”字。
“郭勇,”他把纸推过去,笔尖在“粮”字上重重一点,“带三百亲兵,去通州粮仓。记住,只看不动,尤其留意有没有盖着魏国公府印的粮船。”
郭勇接过纸,刚要起身,又被按住。“别穿甲胄,穿便服。让弟兄们假装成运粮的脚夫,混进去看看他们存了多少粮,门口的守卫换班有什么规律。”朱见济的声音压得很低,“天亮前回来,动静越小越好。”
郭勇点头应下,转身时撞见捧着活字模的沈炼。这位新上任的报社主事手里还攥着篇稿子,纸页上“劝农桑”三个字写得工工整整。
“殿下,这篇能登吗?”沈炼把稿子递过来,眼里满是红血丝,显然熬了夜,“我加了段‘仓储乃国之命脉,不可轻动’,算不算……算不算暗示?”
朱见济看着稿子,忽然笑了:“把‘不可轻动’改成‘当与民共’。再加一句——‘囤积居奇者,虽贵必罚’。”他拍了拍沈炼的肩膀,指尖触到对方衣服上的补丁,“明天头版登,用最大的字。”
沈炼眼睛一亮,抱着活字模就往外跑,脚在门槛上绊了一下,却笑得合不拢嘴。朱见济望着他的背影,又看向窗外。雪不知何时停了,月亮从云里钻出来,在地上铺了层银霜,远处的官仓轮廓在月色里像头蛰伏的巨兽。
他知道,石亨和徐承宗正等着百姓闹起来。但他们算错了一样——这京城的百姓,不全是任人挑唆的傻子。《大明日报》这几日的文章,早就在他们心里埋下了种子,只缺一点火星。
而那点火星,或许就是通州粮仓里堆积如山的粮食,是那些印着勋贵标记的粮船,是郭勇带回的实打实的证据。
朱见济拿起案上的《大明日报》创刊号,指尖抚过“太子亲赴疫区”的插画。画里的自己正给病人喂药,衣角沾着污泥,当时画工说“该画得体面些”,他却让添了块补丁。
“民不畏贫,畏不公。”他轻声自语,将报纸折成方块塞进袖中。炭盆里的火渐渐弱了,只剩下几块暗红的炭核,在寂静的夜里偶尔发出一声轻响,像谁在暗处磨牙。
天边泛起鱼肚白时,郭勇终于回来了。他冻得嘴唇发紫,从怀里掏出张草图,上面歪歪扭扭画着粮仓的布局,几个圆圈旁标着“约千石”“守军十人”“寅时换班”。
“殿下,魏国公的粮船就停在码头,至少有二十艘。”郭勇往手上哈着气,声音抖得厉害,“粮仓里的守卫都是他府上的家丁,腰里揣着短刀,见了我们就骂‘哪来的叫花子’。”
朱见济盯着草图上的“寅时换班”,忽然抓起笔,在旁边画了个小小的太阳。“沈炼的文章该见报了。”他将草图折好塞进袖中,起身时目光亮得惊人,“告诉弟兄们,养足精神,今晚有硬仗要打。”
此时的武清侯府,石亨还在睡梦中。他梦见自己穿着蟒袍站在金銮殿上,朱见济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台下的百官山呼“侯爷千岁”,笑得他嘴角的哈喇子流到了枕头上。窗外的雄鸡叫了三遍,他翻了个身,把枕头压得更紧了些,完全没听见远处传来的马蹄声——那是郭勇带着亲兵,正往通州粮仓赶去。
一场围绕粮食的暗战,才刚刚拉开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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