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见济的命令,如同一块巨石投入江南这潭死水,激起的却不是滔天巨浪,而是一圈圈诡异的涟漪。
重整卫所?
清查军屯?
在那些地方官和世家大族的眼中,这无异于痴人说梦。
卫所制,早己烂到了根子里。
军户逃亡殆尽,土地被各级军官、地方豪强侵占,剩下的老弱病残,连农具都快拿不稳,遑论刀枪?
太子殿下想从这堆烂泥里淘金,只怕淘出来的,是更多的污秽和麻烦。
然而,朱见济并不理会外界的观望与嘲讽。
一连数日,他都将自己关在行辕的书房内。
小禄子动用东宫卫的力量,从应天府兵部武选司,调来了沿海所有卫所的武官档册。
那些积满了灰尘、散发着霉味的卷宗,堆起来足有半人高。
书房内,烛火彻夜通明。
小禄子小心翼翼地为朱见济换上一杯热茶,看着太子殿下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低声劝道:“殿下,保重龙体。这些陈年旧档,让奴婢们来整理便好,何须您亲力亲为?”
“你们?”朱见济从卷宗中抬起头,揉了揉发胀的眉心,声音带着一丝沙哑,“你们看到的,是姓名、履历、考评。而本宫要找的,是藏在这些笔画后面的,那股不甘、那份怨气、那一点还未被磨灭的火星。”
他随手拿起一份档册,扔在小禄子面前。
“看看这个,台州卫指挥同知,三年内,名下军屯田产翻了五倍,考评‘上上’。再看这个,宁波卫千户,勾结海商,倒卖军械,考评‘中上’。”
朱见济的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兵部那群官僚的考评,就是一本笑话集。他们眼里的‘人才’,在本宫这里,都是该杀的蠢材。而他们眼里的‘蠢材’,或许,才是我要找的人。”
他挥了挥手,示意小禄子继续翻找。
他要找的,不是那些循规蹈矩、善于钻营的官油子,而是那些被排挤、被贬斥、被认为是“异类”的刺头。
因为这个时代,只有异类,才能打破常规。
又是一个时辰过去,当朱见济翻到登州卫的档册时,指尖忽然一顿。
一份档案,被夹在众多平庸的履历之中,显得格格不入。
“陈安澜,登州卫百户。年二十有六,将门之后,其祖父曾随三宝太监下西洋,任宝船护卫统领。”
朱见济的眼睛亮了起来。
他继续往下看。
“此人自幼熟读兵书,尤善水战之法。然其所学,多为臆想,不合实用。曾三上血书于兵部,言‘海战之要,在于利炮坚船,以距敌于十里之外,非近身接舷之功’,被斥为‘纸上谈兵,好高骛远’。”
“景泰元年,于登州水师演武中,公然顶撞上官,言其‘阵法陈旧,形同儿戏’。后被贬至栖霞千户所,任巡检之职,永不叙用。”
卷宗的末尾,是时任登州卫指挥使的批注,字迹潦草而愤怒:
“性情孤僻,不敬上官,空谈海事,一无是处!”
“好一个一无是处!”朱见济将卷宗重重拍在桌上,非但没有动怒,反而放声大笑起来,“哈哈哈哈!找到了!本宫要找的人,就是他!”
以火炮为核心,进行远程打击,这不正是自己凭借格物院的技术优势,想要打造的新海军战术吗?
这个叫陈安澜的,思想竟然超越了这个时代,与自己不谋而合!
那些蠢材,竟将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当成顽石扔进了废墟里!
“小禄子!”
“奴婢在!”
“去查!把这个陈安澜,给本宫查个底朝天!本宫要知道他被贬之后的所有事,见的每一个人,说的每一句话!”
“遵命!”
……
六月十八,上午。
登州府,栖霞千户所。
这里与其说是一个军事卫所,不如说是一个被遗忘的垃圾场。
残破的营墙上,海风夹杂着咸腥的湿气呼啸而过,发出鬼哭般的呜咽。
营房年久失修,屋顶的茅草被吹得七零八落。
校场上,百十个穿着破烂鸳鸯战袄的军户,正歪歪扭扭地站着队列,一个个面黄肌瘦,眼神涣散,比城外的叫花子还要颓唐。
一道洪亮而充满怒其不争的声音响起。
队列前,一个身形挺拔如松的青年武官,正手持一杆长枪,脸色铁青。
他便是陈安澜。
他的面容棱角分明,皮肤是常年被海风吹拂的古铜色,一双眼睛,亮得像深夜里的星辰。
只是此刻,这双星辰般的眸子里,满是压抑的怒火。
眼前的队列,依旧乱得像一群被赶进栏圈的鸭子。
“废物!”陈安澜手中的枪杆重重往地上一顿,震起一片烟尘,“站没站相,坐没坐相!你们还记不记得自己姓什么?你们是军户!是大明的兵!”
队列中,一个满脸油滑的老兵痞懒洋洋地抬起头,嬉皮笑脸地说道:“陈百户,您就别费劲了。咱们这破地方,鸟不拉屎,海盗都懒得来。练这些花架子有啥用?还不如回家多抱会儿婆娘。”
“就是,陈百户,上头都一年没发粮饷了,兄弟们都快饿死了,哪有力气操练?”
“听说隔壁卫所的张百户,带着手下开荒种地,都发财了……”
一阵哄笑声响起,队列愈发散乱。
陈安澜的胸口剧烈起伏,指节捏得咯咯作响。
他想发火,想用军法处置这些烂泥扶不上墙的家伙。
可他知道,没用。
心气儿没了,魂儿散了,就算把他们打死,也变不回一支军队。
“不想练的,都给老子滚!”他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转身走上了一旁的瞭望台。
身后传来一阵欢呼和脚步声,那群兵痞一哄而散,校场上瞬间空空荡荡。
陈安澜没有回头。
他只是凭栏而立,望着远处那片一望无际的蔚蓝大海,眼神复杂。
那里,曾是他祖父驰骋纵横的疆场。
听祖父说,永乐爷的宝船舰队,遮天蔽日,旌旗招展,万国来朝。
那时的 大明水师,是这片大海上当之无愧的霸主。
可如今呢?
船烂了,人废了,连近海的倭寇都剿不干净。
而自己空有一身所学,一腔抱负,却只能在这个被遗忘的角落里,对着一群行尸走肉,慢慢腐烂。
他不甘心!
他下意识地伸出手,在空中比划着。
那是他推演了无数遍的阵法。
雁行阵,长蛇阵,还有他独创的,以火力覆盖为核心的“锥形破浪阵”。
可这些,又有谁能懂?
又有谁,会给他一展所长的机会?
就在他心灰意冷之际,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
陈安澜眉头一皱,以为是哪个不长眼的兵痞又来聒噪,头也不回地冷喝道:“滚!今天谁也别来烦我!”
然而,那脚步声却并未停下,反而径首来到了他的身后。
“你就是陈安澜?”
一个沉稳雄浑的声音响起,带着一股沙场历练出的铁血之气。
陈安澜心中一凛,猛地回头。
只见一名身材魁梧如铁塔,身穿东宫侍卫服饰的将领,正站在他身后,一双虎目,正毫不避讳地上下打量着他。
在他身后,还跟着十几名同样精悍的侍卫,将小小的瞭望台挤得满满当当。
这气势,这装扮……是京城来的人!
陈安澜心中一紧,本能地握住了腰间的佩刀,警惕地问道:“你们是什么人?”
来人正是郭勇。
他奉了朱见济的命令,一路快马加鞭,不敢有丝毫耽搁。
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虽然衣甲陈旧,但身姿挺拔,眼神锐利,虽惊不乱,郭勇心中暗暗点头。
是个好苗子。
“奉太子殿下令,寻你,陈安澜。”郭勇开门见山,声音不大,却如同一记重锤,狠狠砸在陈安澜的心头。
“太子殿下?”陈安澜愣住了,满脸的难以置信,“他……他怎会知道我?”
一个被发配到天涯海角的戴罪之人,一个连兵部都视作疯子的无名小卒,怎么可能惊动当朝储君?
是陷阱?
还是……
郭勇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从怀中取出一面金光闪闪的令牌和一卷黄绸。
“这是东宫金牌,这是殿下的委任状。”
郭勇将两样东西递了过去,沉声道:“殿下说了,光凭这些,你这等孤傲之人未必会信。所以,他还让本将,给你带了一道考题。”
陈安澜下意识地接过那冰冷而沉重的金牌,指尖甚至有些颤抖。
他没有去看那份足以改变他命运的委任状,而是死死地盯着郭勇,一字一句地问道:“什么考题?”
郭勇看着他的眼睛,缓缓说道:
“殿下问:若给你新式福船十艘,船载开花重炮二十门,燧发火铳五百杆。你当如何,于舟山外海,全歼三倍于己、战船百艘的汪首主力?”
轰!
这道题,如同一道惊雷,在陈安澜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坚船!
利炮!
火铳!
全歼三倍之敌!
这……这不正是他无数个日夜,在沙盘上,在脑海里,推演了千百遍的战法吗?
那个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不仅知道他,甚至……还懂他!
懂他那些被世人斥为“痴人说梦”的战术构想!
一瞬间,所有的委屈、不甘、愤懑,全都化作了汹涌的热流,首冲眼眶。
他感觉自己的血液,在这一刻,彻底燃烧了起来。
那颗沉寂在废墟之中,早己蒙尘的将星,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拂去尘埃,骤然间,绽放出了前所未有的璀璨光芒!
陈安澜紧紧攥着那面东宫金牌,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抬起头,迎着郭勇审视的目光,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却又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自信:
“告诉殿下,此战,我有十成胜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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