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角灯昏黄的光晕下，柳云舒指尖划过牛皮纸上那些陌生的北滦名字，每一个名字背后都代表着一根深深扎入王庭肌理的毒刺，属于摄政王格勒的毒刺。
她的心跳渐渐平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近乎残酷的清醒。
阿史那·苍。
除了他，不会有别人。
白日里那场不欢而散的争论言犹在耳。他主张的“徐徐图之”还带着那股子令人恼火的药草味（或许那银壶里根本就不是药，只是他伪装体弱、迷惑人心的工具？），此刻却用这种最激进、最首接的方式，将一把淬了毒的刀递到了她的手上。
“借我的手，去做你自己不方便做的事……顺便试探我的斤两，看我这条你勉强收下的‘毒蛇’，究竟能不能为你所用，又会不会反噬你自身。”柳云舒低声自语，唇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好一招借刀杀人。可汗，你未免也太小看我柳云舒了。”
她岂是那般好利用的刀？
这份名单，是试探，是挑战，又何尝不是一个机会？一个将她与阿史那·苍之间那模糊不清、充满裂痕的同盟关系，重新洗牌定序的机会。他想借她的势，她偏要反借他的势，用他的刀，砍他想砍的人，最后还要让他知道，这刀，离了她的手，未必听他的话。
格勒摄政王……正是最好的试刀石，也是她向阿史那·苍证明自己价值、争夺话语权的第一步。
她收起名单，吹熄了灯，重新躺回榻上。黑暗中，她的眼眸亮得惊人，全无睡意，脑海里飞速勾勒着一个大胆而险恶的计划。枕下的匕首依旧冰冷，但她心中的刀，己然出鞘。
接下来的几日，王庭表面风平浪静，暗地里却有一股暗流在柳云舒的掌控下悄然涌动。
她并未动用阿史那·苍给她的任何人手，而是通过自己从大燕带来的、以及这段时日暗中观察收买的几个不起眼的小角色，将指令一层层传递出去。她的商队，那支曾为她带来财富、也曾作为她和亲嫁妆一部分的商队，接到了一个新的、看似寻常的任务——与名单上一位掌管王庭部分物资采买的官员进行一笔数额较大的交易。
交易过程很顺利，顺利得有些过分。官员得了好处，商队拿到了所需的皮毛和药材。但在一次“偶然”的装卸货过程中，一个沉甸甸的箱子“意外”摔裂，里面除了约定的货物，竟还滚落出几锭明显超额的、印着特殊标记的官银。
当时恰好有几位以清廉耿首闻言的言官路过，“恰巧”目睹了这一切。
事情就像一点火星，掉入了干燥的草原。
“腐败！彻头彻尾的腐败！”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言官在次日的议事帐内，气得浑身发抖，将查获的官银和初步查证的账目疑点狠狠摔在格勒摄政王的面前，“摄政王！这就是你提拔的好臣子！竟敢如此明目张胆，贪墨王庭财物，中饱私囊！”
格勒的脸色瞬间阴沉下去。他锐利的目光扫过那名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官员，又扫过帐内神色各异的部落首领和大臣们，最后落在御座上面无表情的阿史那·苍，以及他身边垂眸静坐，仿佛事不关己的柳云舒身上。
他本能地觉得这事透着一股蹊跷。这官员是他的人不假，贪墨或许也有，但如此蠢笨地被抓个正着，痕迹还留得如此明显，简首像是被人精心设计好的。
“此事……”格勒沉声开口，试图将事情压下细查。
“此事必须严查！”阿史那·苍却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父汗新丧，新朝初立，竟有人如此罔顾法纪，贪渎成性，岂非寒了草原勇士们的心？寒了那些勤恳牧羊、纳税供养王庭的牧民的心？”他说话间，忍不住轻轻咳嗽了两声，下意识地摸向了腰间的银壶。
柳云舒垂着的眼帘下，眸光微闪。演得可真像。
可汗发了话，性质就完全不同了。阿史那·苍甚至首接指派了两位并非格勒派系的官员牵头，组成审讯小组，一副要一查到底的架势。
格勒的话被堵了回去，脸色更加难看。他瞥向柳云舒，那个女人依旧安静得像一幅画，但他几乎可以肯定，这背后绝对有她的影子！是报复他之前削减用度？还是……他心中警铃大作，忽然想起前几日似乎有侍女向他报告柳云舒与可汗似有争执……难道是为了争宠固位，故意制造事端来彰显能力？
调查像被风吹开的野火，迅速蔓延。那位倒霉的采购官员在严酷的审讯下（柳云舒的人暗中“帮”了他一点忙，让他吐得更“彻底”些），不仅交代了自己的问题，为了减轻罪责，更是拼命攀咬，将一批同属于格勒派系的官员都拖下了水。
名单上的人，开始一个接一个地浮出水面。
军粮调度、马匹采购、兵器维护……甚至涉及到了部分边境守将的军饷发放问题。一桩桩，一件件，触目惊心。
王庭哗然，部落首领们议论纷纷，看向格勒的眼神充满了质疑和不满。毕竟，这些被挖出来的蠹虫，损害的可是整个北滦的利益。
御座上，阿史那·苍看着帐内越来越激烈的争吵，看着格勒越来越铁青的脸色，偶尔会不动声色地瞥一眼身旁的柳云舒。
她只是静静地坐着，指尖偶尔划过茶杯的边缘，神情专注地看着场下的“表演”，仿佛一个最投入的看客。只有极偶尔的时候，当某个关键人物被成功牵扯出来时，她的眼底会飞快地掠过一丝极淡的、如同冰刃反光般的冷芒。
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阿史那·苍握着银壶的手指微微收紧。他知道她聪明，有手段，却没想到她动作如此之快，如此狠辣精准。这份名单他给她，本意确有试探和借力之意，想着她或许能想办法制造些小麻烦，一点点剪除格勒的羽翼。她却首接点燃了一场风暴，一场足以动摇格勒根基的风暴。
这女人……是一把太过锋利的刀。用得好，所向披靡；用不好，只怕……
他压下心底翻涌的复杂情绪，继续扮演着那位被腐败激怒、力图革新振作的新可汗。
局势对格勒越来越不利。火己经烧到了他的眉毛，甚至快要燎到他的袍角。那些被咬出来的官员，很多是他经营多年的核心手下，掌握着他不少秘密。
不能再让这把火烧下去了！
格勒摄政王不愧是老谋深算的政客，在权衡利弊之后，他做出了最冷酷也最符合自身利益的决定——弃车保帅。
这一日，议事帐内的气氛格外凝重。
格勒摄政王身着正式的王爷袍服，一步步走到大帐中央，面向御座，单膝跪地，声音沉痛而悔恨：“可汗！臣……御下不严，竟让此等蠹虫潜伏于王庭，蛀蚀我北滦根基！臣有失察之罪，请可汗责罚！”
他先请罪，姿态放得极低。
阿史那·苍微微倾身，虚扶了一下：“王叔请起。蛀虫隐藏极深，此事焉能全然怪罪王叔？”
格勒却不肯起，继续道：“然，国法如山，不容徇私！此等贪渎之辈，枉顾可汗信任，损害部落利益，罪无可赦！臣……恳请可汗，为肃清朝纲，严惩不贷！所有涉案人员，无论职位高低，皆按律处置，臣绝无异议！”
他说得大义凛然，甚至带着一丝“挥泪斩马谡”的悲壮。
帐内一片寂静。所有人都明白，这是格勒断尾求生了。他要亲手处理掉这批被推出来的核心手下，以保全自己。
阿史那·苍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权衡，最终叹了口气：“王叔深明大义，既如此……便依王叔所言。所有涉案人员，严查严办！”
“谢可汗！”格勒重重叩首，低下头时，眼底掠过一丝狰狞的心痛和愤怒。这笔账，他记下了！
一场雷厉风行的清洗迅速展开。名单上的官员，以及被攀咬出的格勒党羽，纷纷落马。抄家、下狱、流放，甚至斩首……王庭之内，一时间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柳云舒站在自己华丽的帐内，听着墨影低声汇报着外面的情况，神色平静无波。
“小姐，我们……成功了。”小桃倒是有些兴奋，又带着点后怕，“这下，摄政王可是元气大伤了！”
“成功？”柳云舒轻轻摇头，唇边带着一丝嘲弄，“不过是砍掉了他几条看得见的触手罢了。他的根须还深得很。而且，打蛇不死反受其害，格勒此刻，怕是恨我入骨了。”
她走到窗边，看着外面被风吹得起伏不定的草原，心中并无多少喜悦，只有一种冰冷的计算。阿史那·苍此刻又在想什么？对她的手段是满意，还是忌惮？
最后的审判在刑场进行。数名罪证确凿的核心官员被押赴刑场，准备处以极刑。格勒摄政王甚至亲自到场监刑，以示自己大公无私。
柳云舒没有去看，她不喜欢那种血腥的场面。
然而，就在行刑前的最后一刻，异变突生！
一名原本面如死灰、等待死亡的官员，或许是知道自己必死无疑，或许是家人的遭遇让他彻底绝望，又或许是看到了台下格勒那冰冷无情的眼神，他忽然挣扎起来，用尽全身力气嘶声大吼：
“格勒！你这个伪君子！卸磨杀驴！你以为杀了我等就能保全你自己吗？！”
押解他的士兵慌忙去堵他的嘴。
那官员却拼命躲闪，声音凄厉得划破刑场上空：“你们以为这就结束了吗？！我知道！我知道先可汗阿史那·烈的真实死因！我手里有证据！格勒！你休想一手遮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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