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北滦王庭的营帐,炭火盆驱散了塞外夜间的寒意,却驱不散柳云舒心头的冰冷。
她屏退了左右,帐内只剩下她与阿史那·苍。
跳动的火光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让他平日里略显狂野不羁的面容此刻看起来格外深沉。
柳云舒着袖中那枚冰凉的黑玉莲花簪,这是母亲留给她唯一的念想,也是她身世之谜唯一的钥匙,或许,也是开启更大风暴的钥匙。
她深吸一口气,正准备开口,阿史那·苍却先一步握住了她的手。
他的手掌宽厚而温暖,带着习武之人特有的薄茧,却异常稳当,仿佛能握住一切不安。
“舒儿,”他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你先说,还是我先说?关于你那个……‘妹妹’。”
柳云舒抬眼望进他深邃的眼眸,那里面有担忧,有关切,还有一种她看不太分明的凝重。她反手握紧了他的手,仿佛从中汲取勇气。
“我先说吧。”她声音很轻,却带着决绝,“这件事,埋在我心里太久了。苍,我的母亲……她可能并非如外界所知,只是一个普通的、郁郁而终的宫妃。”
阿史那·苍没有说话,只是用拇指轻轻着她的手背,鼓励她说下去。
“我母亲……她来自一个非常隐秘的组织,叫做‘黑莲社’。”柳云舒吐出这个名字时,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仿佛害怕惊扰到什么,“这个组织信奉黑莲,旨在……颠覆父权,建立一个她们理想中的世界。而我母亲,曾是其中的‘圣女’。”
她停顿了一下,观察着阿史那·苍的反应。他脸上并无太多惊讶,只是眼神更加专注。
“这枚簪子,”柳云舒从袖中取出那枚通体乌黑、雕工极其精湛的莲花玉簪,“就是信物。母亲临终前偷偷交给我的,嘱我千万藏好,不可示人。我甚至怀疑,她的‘病逝’,也根本不是什么意外,而是被父皇察觉了身份……”
说到此处,她喉头哽咽,那些被刻意遗忘的、母亲病榻前憔悴而恐惧的模样再次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阿史那·苍将她揽入怀中,轻轻拍着她的背。
“所以,”他沉声道,“当你看到那个女国师持有的黑莲吊坠,听到她提及你母亲,甚至……声称是你妹妹时,你才会如此震惊。”
柳云舒在他怀里点头,“是。我从未听母亲提起过有任何姐妹存在。可是……那张脸,那个信物,还有她对母亲过往、对宫中秘辛的了解……不像是假的。但她若真是我妹妹,母亲为何要瞒我?若不是,她又是谁?目的何在?她带走云澈,是真的保护,还是另有所图?”
一连串的问题抛出来,柳云舒只觉得心乱如麻。
阿史那·苍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斟酌语句。半晌,他才缓缓开口,说出的话却让柳云舒猛地从他怀里抬起头。
“舒儿,我可能……知道她是谁。”
“什么?”柳云舒愕然,“你怎么会知道?”
阿史那·苍眼神复杂:“你还记得我曾派人深入西域,调查废太子和那位女国师的底细吗?”
柳云舒点头,这事她自然记得,情报还是她先分析出疑点的。
“我们的人费了很大力气,甚至折损了几个好手,才从西域联军内部一个并非核心的位置,探听到一些关于这位女国师的零碎信息。她大约是一年多前突然出现在西域联军之中的,凭借高超的医术和一些……近乎蛊惑人心的手段,迅速获得了联军首领的信任,被封为国师。”
“她极其神秘,真名无人知晓,常年以面纱示人。但有几个靠近过她的人隐约透露,她面纱下的容貌,与中原女子相似,极其美丽,而且……”阿史那·苍顿了顿,看向柳云舒,“她似乎对大燕皇室,尤其是对你的父皇,有着刻骨的仇恨。她经常宣扬要推翻暴君,建立一个新秩序。”
这些信息,与柳云舒的猜测和今日所见所闻都能对应上。
“还有一点,”阿史那·苍的神情变得更加严肃,“我们的人偶然听到一次她与心腹的谈话,提及了‘黑莲’二字,语气极为恭敬。当时探子并未明白其中含义,如今看来……”
一切线索都串联了起来。
这位神秘的女国师,极大可能真的与“黑莲社”有关!
柳云舒的心沉了下去。如果对方真的是组织的人,那她今日所说的“为母亲报仇”、“完成母亲未竟事业”,恐怕就不是简单的认亲那么简单了。黑莲社的教义偏激,手段难测……
“她还提到了云澈,”柳云舒忧心忡忡,“说他被父皇下毒控制,她解了毒,但云澈神志受损……苍,这是真的吗?云澈他……真的变得……”她想起弟弟那空洞疯狂的眼神,心如刀割。
阿史那·苍眉头紧锁:“关于柳云澈的具体情况,我们的人无法接近,所知有限。但大燕皇帝用毒控制人,并非没有先例。此事,恐怕八成是真的。”
帐内陷入沉默,只剩下炭火偶尔爆开的噼啪声。
巨大的谜团如同帐外的夜色,浓重得化不开。突然出现的“妹妹”,被控制的弟弟,神秘而强大的黑莲社,还有三日后那场吉凶未卜的再见……
柳云舒感到一阵疲惫,但更多的是一种被命运推着走的无力与愤怒。
阿史那·苍感受到她的情绪,将她抱得更紧。
“别怕,”他的声音坚定有力,“无论她是谁,无论她想做什么,都有我在。三日后,我陪你一起去。”
“可是……”柳云舒想起今日山谷两侧的弓箭手,“那明显是个陷阱。”
“我知道。”阿史那·苍嘴角勾起一抹属于草原苍狼的冷厉笑容,“但我们北滦的狼骑,也不是吃素的。他们有的埋伏,我们只会更多。”
他低头,吻了吻她的发顶:“你的家人,就是我的家人。你母亲的谜团,我来陪你解开。你弟弟,我们一起救回来。”
他的承诺像最坚实的铠甲,包裹住她惶惑不安的心。
柳云舒依偎在他怀里,暂时闭上了眼睛。
是的,她不是一个人了。
* * *
三日时间,转瞬即逝。
这三天里,北滦王庭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涌动。阿史那·苍以狩猎为名,频繁调动精锐的苍狼骑,悄无声息地向断魂谷方向集结埋伏。柳云舒则反复着那枚黑莲簪,试图从冰冷的玉石中触摸到母亲留下的蛛丝马迹,脑海中不断推演着各种可能性,以及应对之策。
她依旧无法完全相信那位自称“柳云隐”的女国师。姐妹之情或许有,但更多的,恐怕是组织式的招揽和利用。
出发前,阿史那·苍亲自为她检查了软甲,将一把锋利的匕首塞进她靴筒。
“明面上我们只带五十亲卫,”他叮嘱,“一切见机行事,安全第一。”
柳云舒点头:“我明白。”
再次来到断魂谷,气氛依旧肃杀。
秋风卷起枯黄的草叶,在山谷间打着旋,发出呜咽般的声响,真如鬼魂哀泣,不愧“断魂”之名。
柳云舒与阿史那·苍并辔立于谷中,身后是精挑细选的北滦勇士,人人面色沉静,眼神锐利地扫视着西周。
他们没有等太久。
山谷的另一头,几匹马缓缓出现。
为首的,正是柳云澈和那位女国师。
今日的柳云澈,换上了一身干净的衣袍,头发也梳理过了,但那双眼睛,依旧空洞无神,像是个精致却失了魂的木偶,呆呆地坐在马上,对周遭的一切毫无反应。
柳云舒的目光一落到弟弟身上,心口就猛地一刺,像是被最锋利的针扎了一下,疼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几天不见,他似乎更加憔悴了,下巴尖削,脸色苍白得透明,唯有眼底那一抹不正常的红,显露出某种内在的疯狂与挣扎。
“云澈……”她下意识地喃喃出声,声音里带着无法掩饰的痛楚。
阿史那·苍在她身边,敏锐地察觉到了她的情绪波动,不动声色地让马匹更靠近她一些,形成保护的姿态。他心里有点不是滋味,啧,这傻小子就算傻了,在舒儿心里的分量还是那么重!但他很快把这丝不合时宜的醋意压了下去,全神戒备。
女国师——柳云隐,依旧是一身黑衣,面纱遮面。她看到柳云舒的目光所在,轻轻叹了口气,声音透过面纱传来,依旧带着那种清冷又莫名蛊惑的质感。
“姐姐也看到了,云澈哥哥的情况……并不好。皇帝下的毒极其阴狠,虽侥幸保住性命,但心智受损,时好时坏。”她说着,抬手似乎想替柳云澈理一理被风吹乱的发丝,柳云澈却像是受惊般猛地缩了一下,眼神里闪过纯粹的恐惧。
柳云舒的心又是一揪。
女国师收回手,似乎有些无奈,转而看向柳云舒:“姐姐,三日己过。不知你考虑得如何?是否愿意相信妹妹,相信我们黑莲社?”
柳云舒强迫自己从弟弟身上移开目光,看向那位“妹妹”,眼神变得冷静而审视:“相信?单凭你一面之词,一枚吊坠?你甚至连真容都不愿示我,让我如何相信?”
女国师轻笑一声:“姐姐说的是,是妹妹失礼了。”
她顿了顿,声音忽然拔高,不仅是对柳云舒,更是对着柳云舒身后的北滦士兵们,清冷的声音在山谷中回荡,异常清晰:
“既然姐姐要坦诚,那妹妹今日便坦诚相告!也让诸位北滦的勇士们听听,你们盟友大燕的皇帝,究竟是个怎样道貌岸然的暴君!”
她的话立刻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大燕皇帝,穷兵黩武,横征暴敛,为了他的野心,填进去多少将士的性命?榨干了多少百姓的血汗?边境年年烽火,可有几人真是为了保家卫国?不过是他满足私欲的棋子!”
“他昏聩多疑,沉迷长生之术,宠信奸佞,听信谗言,残害忠良!多少功臣良将含冤莫白?多少贤臣志士被逼远走?”
“他视人命如草芥,后宫之中,稍有忤逆便非死即伤!甚至对自己的血脉至亲……”她的目光扫过呆滞的柳云澈,又看向柳云舒,意有所指,“也能痛下杀手,用剧毒控制,只为炼那虚无缥缈的长生丹药!虎毒尚不食子,他连禽兽都不如!”
她字字铿锵,句句泣血,列举的桩桩件件,虽有些许夸大,却大多有其事,甚至有些是北滦士兵都隐约听说过的。
队伍中开始出现细微的骚动。一些士兵面面相觑,眼神中流露出怀疑与动摇。他们与燕军是世仇,打生打死,但此刻听到大燕皇帝如此不堪,甚至对自己儿子都这样,难免产生一种“我们跟这种人的军队打生打死到底值不值”的念头,甚至隐隐对那位废太子和揭露真相的女国师生出一丝同情。
柳云舒心中凛然。这个女人太擅长利用人心,制造矛盾了!她寥寥数语,就在北滦阵营里埋下了怀疑的种子!
阿史那·苍冷哼一声,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瞬间压下了那丝骚动。他的目光如鹰隼般扫过身后,士兵们立刻收敛心神,重新变得肃穆。可汗的威信,不容挑战。
女国师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并不意外,她的主要目标,本就是柳云舒。
她重新将目光聚焦在柳云舒身上,语气忽然变得哀婉而神秘:“姐姐,你可知,母亲为何会加入黑莲社?又为何会落得那般下场?皆是因为看透了那个男人的虚伪与狠毒!她本想借助组织的力量为天下女子、为所有被压迫者寻一条生路,却最终被那个男人发现,惨遭毒手……”
柳云舒握紧了缰绳,母亲“病逝”前的种种异常再次浮现,让她对这番话信了七八分。仇恨的火焰在她心底默默燃烧。
就在这时,女国师做出了一个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动作。
她抬起手,缓缓揭开了脸上的面纱。
面纱轻落,露出一张堪称绝色的脸庞。
眉如远黛,目若秋水,肌肤胜雪,唇瓣点朱。那五官轮廓,与柳云舒记忆中的母亲,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至少有七分相似!只是比起母亲温婉中带着忧郁的气质,眼前这张脸更年轻,也更冷冽,眉眼间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邪气与偏执。
柳云舒如遭雷击,彻底怔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
即使早有心理准备,即使看过那相似的眉眼,但当这张与母亲如此酷似的脸完全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时,那种视觉和心灵上的冲击力依旧是毁灭性的。
女国师——此刻应该称她为柳云隐,看着柳云舒震惊失语的样子,脸上露出一抹奇异而复杂的微笑。那笑容里有关切,有期待,有挑衅,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宿命感。
她的声音变得轻柔,却像惊雷一样炸响在柳云舒的耳边:
“姐姐,现在……你认识我了吗?”
她微微歪头,眼神带着一种天真的残忍,一字一顿地:
“我是你的亲妹妹啊。”
(http://www.220book.com/book/62FL/)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