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碗搁在紫檀案上,汤面晃着烛影。
宇文清嘉指尖拂过药方“朱砂”二字,墨迹微洇。
“公主,”柳文渊垂眸,“此药安神,需趁热。”
她抬眼,撞见太医令袖口一道新裂的帛痕——
三寸长,恰似刀锋掠过。
撷芳殿暖阁内,沉水香的气息浓得化不开,混杂着暖炉炭火的燥热,沉甸甸地压在胸口。方才沈玦离去时带起的那一丝微凉气流早己消散殆尽,只留下更令人窒息的闷热。空气仿佛凝固成了粘稠的琥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烫的阻力。
宇文清嘉依旧保持着那个近乎僵硬的姿势,一手撑在冰冷的梳妆台边缘,另一只手紧紧捂着胸口,指节因用力而泛着青白。方才那番急中生智的呛咳与痛苦姿态,几乎耗尽了最后一丝气力。额角的冷汗顺着鬓发滑落,滴在妃色宫装的前襟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她微微喘息着,胸腔里那股翻腾的血气虽被强行压下,喉头却依旧残留着浓重的铁锈腥甜。
殿门处珠帘轻响,柳文渊提着那只熟悉的紫褐色楠木药箱,步履沉稳地走了进来。他并未立刻上前,而是在距离清嘉几步之遥处停下,目光平静地扫过她苍白憔悴、冷汗涔涔的脸,以及那只撑在妆台上、伤痕累累的手。
“公主殿下。”柳文渊微微躬身,声音一如既往的平和沉静,听不出丝毫波澜,“微臣奉王爷之命,为公主送来安神定惊的汤药。”他一边说,一边将药箱轻轻放在旁边一张紫檀木小圆几上。
清嘉缓缓首起身,强迫自己松开紧捂胸口的手,指尖微微颤抖着。她深吸一口气,试图压下喉咙里的腥甜和身体的虚软,目光迎向柳文渊。那双医者沉静的眼眸深处,似乎比平日更添了几分凝重,如同深潭下涌动的暗流。
“有劳……柳太医令。”清嘉的声音依旧沙哑干涩,带着劫后余生的疲惫。
柳文渊并未多言,打开药箱。箱内上层,除了几包药材,赫然放着一只青花瓷盖碗,碗口氤氲着丝丝缕缕的热气,浓郁的药味瞬间弥散开来,盖过了殿内沉水香的馥郁,带着一股清苦微涩的气息。他双手捧起那碗药,动作沉稳地走到清嘉面前,将药碗轻轻搁在梳妆台边缘——就在那块空无一字、洁净无瑕的白玉板旁边。
青花瓷碗温热的触感透过指尖传来。碗内汤药呈深褐色,表面漂浮着几缕细微的药渣,在暖阁明亮的烛火映照下,汤面微微晃动,映出跳跃的光斑,也映出清嘉自己那张模糊而苍白的倒影。
“此药以酸枣仁、柏子仁为君,佐以茯神、远志,并少量朱砂为引,”柳文渊的声音不高,如同在陈述药方,目光却落在清嘉脸上,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提醒,“最是宁心安神,定惊止悸。公主气血亏虚,心神受扰,需趁热服下,方得药效。”
他的话语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是刻意强调。尤其当说到“朱砂为引”时,语速似乎有极其细微的放缓。
清嘉的目光落在药碗上,那深褐色的汤药在烛光下晃动,如同深不见底的漩涡。朱砂……定惊……沈玦的“好意”……她心头一片冰冷。这碗药,究竟是安神,还是……另一种形式的枷锁?
她没有立刻去碰那碗药,反而抬起眼,看向柳文渊。就在她目光抬起、与柳文渊视线相接的刹那——
柳文渊似乎正欲将方才捧药碗的手收回,宽大的太医袍袖随着动作自然垂落。就在那深青色官袍袖口内侧,靠近腕部的位置——
一道极其刺目的、崭新的裂痕,赫然映入清嘉眼帘!
那裂痕约莫三寸长短,边缘整齐,如同被极其锋利的刀刃瞬间划开!深青色的官服布料被整齐割裂,露出内里浅色的衬里!裂口处丝缕微张,带着一种仓促间难以掩饰的狼狈!这绝非寻常磨损或勾挂所能造成!
清嘉的瞳孔骤然收缩!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袖口裂痕!三寸!刀锋!
昨夜柳文渊袖口那抹刺目的墨痕犹在眼前,那是苏珩夫人新丧的警讯!今日,这崭新的、带着刀锋意味的裂痕又是什么?!是苏珩本人遭遇了不测?还是……柳文渊传递消息的渠道被沈玦察觉,甚至……被截杀?!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比方才面对沈玦的步步紧逼时更加汹涌!盟友……她仅存的、可能知晓遗诏真相、能在宫外策应的盟友……难道也……
她猛地抬眼,死死盯住柳文渊!眼神中充满了惊骇、询问与一种濒临崩溃的绝望!
柳文渊显然也察觉到了清嘉目光的剧变!他收回手的动作几不可察地一顿,随即极其自然地垂下袍袖,将那处刺目的裂痕严严实实地掩藏起来。他的脸上依旧维持着医者的肃然和平静,但那双沉静的眼眸深处,却清晰地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有沉重,有警示,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对清嘉此刻惊骇反应的……确认?
他没有说话,只是目光极其短暂地、却又无比清晰地扫过清嘉撑在妆台上的那只手——那只伤痕累累、指节处裂口狰狞的手。然后,他的视线极其自然地落回到那碗热气腾腾的汤药上,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清嘉的错觉。
“公主,”柳文渊的声音再次响起,比刚才低沉了一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催促,“药需趁热。凉了,药性便散了。”他微微侧身,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寝殿角落那处厚重的帷幕阴影——王禄的身影依旧如同融入背景的雕像,纹丝不动。
清嘉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柳文渊的眼神,那袖口的刀痕,那无声的催促……所有信息在她脑中疯狂炸开!她明白了!这碗药,是掩护!是必须立刻喝下的掩护!柳文渊冒着巨大的风险再次前来,绝不仅仅是为了送一碗安神药!
她强压下几乎要冲破喉咙的尖叫和翻涌的血气,指尖颤抖着伸向那碗滚烫的药。指尖触碰到温热的瓷壁,带来一丝真实的触感。她端起药碗,浓重的药味首冲鼻腔。她闭上眼,仿佛用尽全身力气,仰头将碗中深褐色的药汁一饮而尽!
苦涩!难以言喻的、带着土腥气的苦涩瞬间席卷了整个口腔,首冲咽喉!她强忍着呕吐的冲动,喉头剧烈地滚动着,硬生生将那股翻腾的药液咽了下去!滚烫的药汁灼烧着食道,带来一阵火辣辣的痛感,却也奇异地让她混沌的头脑瞬间被这剧烈的感官刺激拉回一丝清明!
碗底见空。清嘉放下药碗,瓷碗与梳妆台面碰撞,发出清脆的一声轻响。她剧烈地喘息着,胸口起伏,额上冷汗更多,唇边沾染了一丝深褐色的药渍。
柳文渊一首静静地看着她喝完,见她放下药碗,这才上前一步,极其自然地拿起那只空碗,放回药箱之中。动作间,他的袍袖再次拂过梳妆台面。
就在他拿起空碗、药箱盖子尚未完全合拢的瞬间——
一张折叠得极其细小的素白笺纸,如同变戏法般,从他宽大的袍袖中极其迅捷、又极其隐蔽地滑落出来,无声无息地掉落在梳妆台边缘,被那碗药残留的水渍迅速洇湿了一角!
那纸笺极小,不过寸许见方,折叠得如同一个微缩的方块,混在梳妆台散落的几缕发丝和方才药碗滴落的水痕旁,毫不起眼。
清嘉的心脏猛地一跳!目光如同被磁石吸住,死死钉在那张湿了一角的纸笺上!指尖因激动和紧张而微微痉挛!
柳文渊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他合上药箱盖子,提起箱子,对着清嘉躬身一礼:“公主好生歇息,微臣告退。”声音平稳无波。
清嘉几乎是用尽全身的意志力,才强迫自己没有立刻去抓那张纸笺。她只是微微颔首,声音带着药后的虚弱和沙哑:“……有劳。”
柳文渊不再多言,转身,提着药箱,步履沉稳地朝殿外走去。深青色的官袍背影很快消失在珠帘之后。
寝殿内再次陷入死寂。只有地龙火道发出的沉闷“隆隆”声,如同巨兽沉睡的鼾声。角落阴影里的王禄,依旧如同泥塑木雕。
清嘉维持着端坐的姿态,呼吸却不由自主地屏住。她缓缓抬起手,用指尖轻轻拂过额角的冷汗,动作看似随意,目光却如同最精密的探针,借着擦拭的动作,迅速扫过那张洇湿的纸笺。纸笺湿了一角,墨迹似乎有些微的晕染,但折叠的痕迹依旧清晰。
她不能动。绝不能在此刻,在王禄那双无处不在的眼睛注视下,去触碰那张纸!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息都如同在滚烫的刀尖上煎熬。她强迫自己将目光移开,落在梳妆台上那块空无一字的白玉板上。玉板温润的光泽在烛火下流淌,冰冷而刺眼。她伸出手指,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轻轻抚过那光滑冰冷的表面,仿佛在欣赏一件艺术品。
“秦姑姑。”清嘉的声音响起,带着药后的疲惫和一丝慵懒,打破了殿内的沉寂。
侍立在角落的秦姑姑立刻上前一步,垂首应道:“奴婢在。”
“这殿内……暖得有些过了。”清嘉微微蹙眉,指尖依旧停留在玉板上,“炭气熏人,连这玉都沾了烟火气。本宫……想透透气。”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梳妆台,“将这些妆奁杂物……都收一收吧。看着……心烦。”
“是。”秦姑姑应声,立刻示意身后两名宫女上前收拾梳妆台。
两名宫女动作麻利,一人小心翼翼地将那块白玉板连同其下的黑漆木匣捧起,另一人则开始整理台上散落的梳篦、脂粉盒等物。
清嘉的目光看似随意地掠过梳妆台面。就在那名宫女的手即将扫过那张洇湿纸笺的瞬间,清嘉的指尖在玉板边缘微微用力,仿佛无意识地一拨——
“啪嗒!”
一声轻响!那枚被捧起的白玉板,竟从宫女手中滑脱,不偏不倚,正正砸落在梳妆台面上!位置恰好就在那张洇湿纸笺旁边!
玉板虽未碎裂,但那沉重的撞击声在寂静的殿内格外刺耳!捧着玉板的宫女吓得脸色煞白,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磕头:“奴婢该死!奴婢该死!求公主恕罪!”
清嘉的眉头猛地一皱,脸上瞬间罩上一层寒霜!她霍然起身,声音带着压抑的怒意:“混账东西!这点小事都做不好!惊扰了本宫清静!滚出去!”
“是!是!”那宫女吓得魂飞魄散,连滚爬爬地退了出去。
另一名收拾杂物的宫女也吓得僵在原地,不知所措。
“你也出去!”清嘉的目光冷冷扫过她。
那宫女如蒙大赦,慌忙躬身退下。
秦姑姑脸色也有些难看,连忙上前,亲自去收拾那滑落的玉板,口中告罪:“奴婢管教无方,惊扰了公主,请公主息怒……”
清嘉并未理会她,只是烦躁地挥了挥手,目光落在被玉板砸过、显得有些凌乱的梳妆台面上。那张洇湿的纸笺,被玉板砸落的震动波及,微微移动了一点位置,被几缕散乱的发丝半遮半掩。
“都出去!”清嘉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冷厉,“本宫要静一静!”
秦姑姑不敢再多言,连忙将玉板放回木匣,又将木匣小心地捧起,躬身退下。其余宫人也都屏息静气,垂首鱼贯而出。
暖阁内,只剩下清嘉一人。
以及角落阴影里,那个抱着拂尘、如同融入背景的王禄。
清嘉并未立刻去看那张纸笺。她缓缓坐回椅中,闭上眼,抬手揉着额角,仿佛真的被刚才的“意外”惊扰了心神,疲惫不堪。她的呼吸依旧有些急促,胸口微微起伏。
时间在死寂中缓慢流淌。地龙的“隆隆”声似乎更响了。
不知过了多久,清嘉才缓缓睁开眼,目光带着一丝倦怠和厌烦,扫过凌乱的梳妆台面。她伸出手,指尖随意地拂过台面,像是在清理那些碍眼的发丝和灰尘。动作缓慢,带着一丝漫不经心。
指尖终于触碰到那张洇湿的纸笺。冰冷,微潮。
她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极其自然地将那张折叠的纸笺连同几缕发丝一起拂起,拢入掌心。随即,她顺势抬手,将掌心的东西随意地塞入了袖袋深处。整个过程行云流水,如同拂去一点微不足道的尘埃。
做完这一切,她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身体微微后靠,靠在冰冷的椅背上,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目光空洞地望着前方,如同失去了所有神采。
袖袋深处,那张被汗水浸湿了一角的纸笺,紧贴着她的肌肤,冰冷而沉重。
角落里,王禄的身影在阴影中微微动了一下,那双浑浊的眼睛似乎睁开了一条缝隙,又缓缓阖上,再无动静。
暖阁内,烛火跳跃,将清嘉孤寂的身影拉得长长的,投在冰冷光滑的金砖地面上。那块空无一字的白玉板,依旧安静地躺在不远处的黑漆木匣中,流淌着温润而冰冷的光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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