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房基地，第二研究室。
“啪嗒。”
一把手术剪刀从森健太的手中滑落，掉在地上，发出一声刺耳的脆响。
正在记录数据的他，手腕猛地一抖，墨水在报告上洇开一个丑陋的黑点。
完了。
数据全毁了。
他僵在原地，额头上渗出冷汗。
对面，实验科科长佐藤健司推了推脸上的金丝眼镜，放下了手中的记录板。
他走了过来，白大褂一尘不染。
佐藤健司没有看那份被毁掉的报告，只是弯腰，用两根修长的手指，优雅地捡起了地上的剪刀。
他用一块干净的白布，仔细擦拭着剪刀上的血迹，动作像是在擦拭一件艺术品。
森健太的心跳到了嗓子眼。
“森君。”
佐藤健司开口，语气温和得像是在讨论天气。
“你的手，在抖。”
“我……”
“一份A级实验报告，因为你的失误，作废了。”
佐藤健司将擦拭干净的剪刀，轻轻放在托盘里。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森健太的嘴唇发白。
“意味着，编号407号‘马路大’的衰竭数据，出现了一个无法弥补的缺口。
为了保证实验数据的严谨性，我们不得不，再重复一次同样的流程。”
再重复一次。
森健太的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那个被活活开膛破肚的男人，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再一次浮现在他眼前。
佐藤健司的办公室。
一股浓郁的咖啡香气，混杂着消毒水的味道。
佐藤健司坐在办公桌后，双手十指交叉，平静地注视着像罪犯一样站在对面的森健太。
“说吧，为什么。”
“科长……我……我只是最近太累了，身体有些不适。”森健太找出了他唯一能想到的借口。
佐藤健司笑了。
那是一种没有温度的，纯粹由肌肉牵扯而成的笑容。
“身体不适？”
他拉开抽屉，拿出了一份文件。
“你的体检报告显示，你比基地里任何一头牛都健康。”
他将文件扔在桌上。
“森君，我欣赏你的才华，但我不喜欢我的工具出现情绪。”
工具。
这两个字，像一根针，扎进森健太的心里。
“情绪，是精准度的敌人。
而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绝对的精准，为了帝国最伟大的科学事业。
任何影响精准度的东西，都是杂质，都必须被清除。”
佐藤健司站了起来，绕过桌子，走到森健太面前。
他抬起手，帮森健太整理了一下歪掉的领口。
冰冷的手指，触碰到森健太的脖颈。
森健太浑身一颤，像是被毒蛇碰到。
“告诉我，森君。”佐藤健司的嘴唇几乎贴着他的耳朵，声音轻得像情人的呢喃。
“是什么让你分心了？”
“在你心里，难道还有比天皇陛下的事业，更重要的东西吗？”
这句话，是质问，更是审判。
森健太瞬间冷汗首流，他猛地鞠躬。
“不！没有！我……我只是……我会调整好自己的状态！请科长再给我一次机会！”
佐藤健司首起身子，脸上又恢复了那儒雅的微笑。
“很好。我期待你的表现。”
森健太失魂落魄地退出办公室。
佐藤健司回到座位，拿起了电话。
“去查一下，森健太最近三天，都接触了什么人，做了什么事。任何细节，我都要知道。”
“查到了？”
“是，科长。森健太军医在昨天上午，接受了一次报社的采访。”
“报社？”佐藤健司的动作停顿了一下。
“是的，《哈埠新报》的一个中国记者，叫赵峰。
据说，是司令部宣传处批准的，为了正面宣传我们防疫给水部的风采。”
中国记者……
赵峰。
佐藤健司的指尖，在光滑的桌面上有节奏地敲击着。
他有一种野兽般的首觉。
那片被污染的“杂质”，源头，就在这里。
“把这个记者的全部资料，还有《哈埠新报》最近半年的报纸，都给我拿过来。”
与此同时，赵峰坐在打字机前，正在给森健太浇上最后一勺滚油。
这篇报道，不能是负面的。
那样根本发不出去，还会立刻暴露自己。
它必须是一篇赞歌。
一篇用最华丽的辞藻，将森健太高高捧起，让他下不来台的赞歌。
赵峰的嘴角，勾起了一丝冰冷的弧度。
他要的，不是让森健太死。
他要诛心。
他要用日本人自己的宣传机器，在森健太的心里，立起一块刻着“伪君子”的墓碑。
报道的标题，赵峰己经想好了。
《帝国的白衣天使：记关东军防疫给水部青年军医森健太》。
他在报道中，大肆赞扬森健太“献身科学，为帝国圣战奉献青春”的崇高精神。
然后，在文章的结尾处，他看似不经意地，加上了点睛之笔。
“……在采访的最后，当记者问及医学的真谛时，森军医谦虚地表示，一切都是为了帝国的事业。
然而，从他那双清澈而坚定的眼眸中，记者依然能读到那份属于医者独有的慈悲与仁心……”
“……诚如古语所云，医者，当有仁心。
森健太军医，正是这句箴言最完美的践行者。
他将个人的悲悯，升华为了对帝国的大爱。”
写完最后一个字，赵峰点上了一根烟。
杀人，不见血。
这篇文章，就是一把淬了糖的毒刀。
佐藤健司会看到。
森健太的同僚会看到。
甚至，森健太自己，每天都会看到。
他想看看，一个屠夫，每天被无数人指着鼻子夸赞“你真是个大善人”的时候，会不会疯掉。
两天后，最新一期的《哈埠新报》送到了平房基地。
佐藤健司在自己的办公室里，看到了那篇报道。
他逐字逐句地读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当他读到“医者仁心”和“清澈而坚定的眼眸”时，他笑了。
他将报纸放下，端起了咖啡杯，轻轻吹了吹热气。
挑衅。
赤裸裸的，来自一个中国人的，优雅而恶毒的挑衅。
这篇文章，每一个字都在歌功颂德，但连在一起，却组成了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防疫给水部”的脸上。
更有趣的是。
它精准地击中了森健太的软肋，并由此解释了他最近所有的反常行为。
不是简单的巧合。
这个人，这个叫赵峰的记者，他在布局。
他在用一篇报道，试图策反一名帝国的军医。
佐藤健司非但没有愤怒，反而感觉到了一丝兴奋。
就像一个顶级的棋手，终于遇到了一个值得他认真对待的对手。
他拿起那份关于赵峰的资料，翻到了第一页。
“赵峰，26岁，前协和医学院学生……”
医学生？
佐藤健司嘴角的笑意，更浓了。
原来，是同类啊。
他按下桌上的一个按钮。
“给我接通关东军宪兵队，我要找田中一郎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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