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尔滨，一间没有窗户的地下室。
剧痛，从左腿传来，像一把烧红的钳子，死死夹住了他的神经。
赵峰的眼皮动了动，费力地睁开。
陌生的天花板，昏暗的灯光，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碘酒和血腥味。
“醒了？”
一个低沉的嗓音在旁边响起。
赵峰转过头，看到了那张国字脸，还有那只缺了半截小指的手。
老K。
他正小心翼翼地为自己腿上的伤口更换纱布，那半截断指触碰到他血肉模糊的皮肉，动作却很轻。
“我……”赵峰的喉咙干得像要冒火。
“你睡了两天两夜。”老K没有抬头，专注于手上的活计，“高烧，说胡话。一首在喊‘开门’。”
赵峰挣扎着想坐起来，却被老K一把按住。
“别动！弹头取出来了，但伤口太深，还冻伤了，乱动就废了这条腿。”
老K把一块湿毛巾递到他嘴边，赵-峰贪婪地吮吸着。
“外面……怎么样了？”
“天翻地覆了。”老K终于包扎好伤口，站起身，从旁边拿起一张报纸，扔到他身上。
《哈埠新报》，头版头条，一幅粗糙的手绘肖像画，下面是一行触目惊心的大字。
“通缉！帝国之敌，通匪奸细——赵峰！”
画像画得狗屁不通，只有三分像他，但下面的描述却很精准：
年龄二十六，身高约一米八，会说日语，以记者身份为掩护……
“哈尔滨的每一条街，每一个电线杆子上，都贴满了这个。”老K的语气听不出情绪，“伪满警察厅的高远，像条疯狗一样，悬赏五百大洋，买你的命。”
赵峰看着那张画像，自嘲地扯了扯嘴角。
“幽灵记者……老子现在，是真的幽灵了。”
他的手，攥紧了身下的床单，指节发白。
“行动……失败了。”
“我搞砸了。什么实质性的证据都没带出来，还暴露了自己。”
他不敢去看老K的脸，“为了掩护我，佯攻的同志……牺牲了多少人？”
这是他最害怕的问题。
他用自己的命去赌，赌输了。可那些同志的命，不是赌注。
“牺牲？”老K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却没有点燃，只是放在指间把玩。
“佯攻小队，一个人没少。”
赵峰猛地抬起头。
“枪声和爆炸，都是算计好的。
外围的兄弟们，在不同的位置，用几挂鞭炮和两颗土制炸弹，就把整个731基地搅得鸡飞狗跳。他们全身而退。”
老K看着他，一字一句。
“赵峰，你这次行动，最大的价值，不是拿到了什么。”
“而是你，活着回来了。”
活着？
赵峰的胸口剧烈起伏。
他想起七号楼里的惨叫，想起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想起佐藤健司那张优雅而变态的脸。
活着，就是胜利？
“你带回来的东西，在这里。”老K用那半截断指，点了点赵峰的脑袋。
“这些东西，比一百份文件，一千张照片，都更重要。”
地下室的门被推开，小李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米粥走了进来。
他看到赵峰醒了，脸上一喜，但眼圈还是红的。
“峰哥！”
赵峰没有理会米粥，他的大脑在老K的话语中，开始飞速运转。
“七号楼，内部是回字形结构。
所有关押‘马路大’的牢房，窗户都朝向内部天井，从外面根本看不到。”
“观察室，用的是巨大的单向玻璃，里面的人能清楚看到外面，外面看不到里面。
他们就在那块玻璃后面，欣赏着‘马路大’的垂死挣扎。”
“佐藤健司……那不是个军人，他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一个披着白大褂的屠夫！他享受生命在他手中凋零的过程，他认为那是神的权力！”
赵峰的声音越来越急，他将那地狱里的一幕幕，用最精准的语言，复述出来。
建筑的布局，卫兵的换防时间，军医的麻木，焚尸炉的黑烟，甚至佐藤健司拔枪时那病态的。
这些都是他用命换回来的，烙在灵魂里的情报。
小李在一旁奋笔疾书，老K则沉默地听着，烟盒己经被他捏得变了形。
“城里的情况很糟。”等赵峰说完，老K才开口，
“高远为了向田中一郎那个屠夫献媚，己经抓了几十个所谓的‘嫌疑人’，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哈尔滨，现在就是一张收紧的网。”
赵峰的呼吸变得粗重。
“不行！我们不能等！”
他盯着老K，烧得通红的眼睛里满是焦灼。
“这次冒险，不能白费！我必须尽快……尽快建立一条能和731内部联系上的线！
否则，我带回来的这些，很快就会过时！”
“然后呢？”老K反问，“让你再去闯一次？还是让陈雪再开着鱼车去鬼门关接你？”
“我……”赵峰语塞。
“你现在的身份，己经是一具尸体了！”老K的语气，不容置喙。
“你这张脸，就是一张催命符！
现在整个哈尔滨的日伪、特务、汉奸，都想拿你的脑袋去换赏钱！你出去，活不过半天！”
“那怎么办？就这么躲着？”赵峰不甘心，
“躲到什么时候？等他们把里面的人全都杀光吗？！”
“躲到他们忘了你！躲到我们给你找到一张全新的脸！”老K的声音，像铁一样硬。
他走到赵峰面前，俯下身。
“从现在起，你的任务只有一个。”
“养伤。然后，像狼一样，蛰伏。”
“等待下一次出击的机会。”
赵峰死死地盯着老K，胸膛剧烈地起伏。
理智告诉他，老K是对的。
可他脑海里，那被开膛破肚的惨状，那绝望的国骂，像鞭子一样，狠狠抽打着他的灵魂。
他闭上眼睛，身体无力地倒回床上，大口地喘着气。
整个潜入的过程，像电影一样，在他脑中一帧一帧地回放。
佐藤健司的办公室……那个被撕碎的文件……那份名单！
对，名单！
那份记录着所有中国劳工的名单！
他虽然只瞥了一眼，但有几个细节，像烙铁一样，印在了他的脑子里。
刘全，35岁，木工。
孙长贵，50岁，厨子。
一个念头，像黑暗中划过的一道闪电，瞬间照亮了他混沌的脑海。
他自己，己经无法再进入那座地狱。
但他可以找到一双眼睛。
一双，早己经长在地狱里的眼睛！
赵峰猛地睁开双眼，他看着天花板，嘴里低声念出了一个名字。
“刘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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