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仿佛凝固了。
“复兴社”三个字，像三块冰，砸在王德福和宋雅诗的心头。
王德福的脸色从煞白变得有些发青，扶着桌角的手微微颤抖，算盘上的珠子都忘了拨回去。
宋雅诗的呼吸一滞，攥紧了拳头，身体不自觉地向陈锋身后挪动了半步。
赵诚很享受这种效果。
他脸上的笑容不变，目光却像手术刀一样，剖析着陈锋的每一个细微反应。
然而，预想中的惊慌失措并未出现。
陈锋的脸上，商人式的微笑甚至没有一丝僵硬。
他只是略带夸张地“哎哟”了一声，仿佛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秘闻。
“赵先生，您可真会开玩笑。”他朝赵诚挤了挤眼，“复兴社？那不是报纸上说的那那个地方吗？我们这种小本经营的生意人，哪里敢跟政府的大官打交道。”
他的语气里，有恰到好处的市侩，有对权力的敬畏，还有一丝想要撇清关系的急切。
赵诚的眼角微不可察地跳了一下。
对方的反应，滴水不漏。
像一只被惊扰的老狐狸，竖起了浑身的毛，却没露出半点破绽。
“林老板误会了。”赵诚收敛了气势，换上一副更诚恳的表情，“我今天来，是以朋友的身份，谈一笔纯粹的生意。”
他拉开椅子，自顾自地坐下，姿态放得很低。
“我代表后方的几位大人物，想通过贵行的渠道，从美国采购一批货。”
“货？”陈锋顺势坐回自己的老板椅，身体向后靠，双手交叉放在肚子上，摆出典型的商人派头，“什么货？”
“卡车轮胎，还有一批发动机配件。”赵诚说得轻描淡写。
陈锋的眉毛立刻挑了起来，身体微微前倾，露出了贪婪与警惕交织的神色。
“军用订单？”
他压低了声音，像是在说什么天大的秘密。
“赵先生，这可是掉脑袋的生意啊。”
赵诚笑了。
鱼儿似乎要上钩了。
“富贵险中求嘛，林老板。”他从西装内袋里掏出一个信封，推到陈锋面前，“这是清单。”
“我们负责打通所有关卡，从海关到内陆运输，一路绿灯，保证货物安全运抵重庆。”
他伸出三根手指。
“预付三成黄金作为定金。事成之后，利润，我们对半分。”
三成黄金，对半分的利润。
这对任何一家商行来说，都是无法拒绝的诱惑。
旁边的王德福，眼睛都首了，喉结上下滚动。
陈锋没有立刻去看那份清单。
他拿起桌上的铅笔和草稿纸，低头开始计算，嘴里念念有词。
“从美国订货，走海运，最快也要一个多月。到了上海，入关，再转运去重庆，兵荒马乱的，路上又得一两个月”
他抬起头，看向赵诚，脸上的贪婪褪去，换上了一副精明算计的表情。
“赵先生，你这个账不对啊。”
赵诚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滞：“哦？林老板请讲。”
“三成黄金做定金，听起来很美。”陈锋用铅笔头敲着桌面，“但剩下的七成尾款，要货到重庆才付清？”
“这中间三西个月的时间，我所有的资金，都压在这批货上了。万一路上出点什么岔子，比如船沉了，或者被日本人炸了，我这小小的华美行，可就首接关门大吉了。”
他的话，句句在理，完全是一个谨慎商人的正常顾虑。
赵诚立刻解释：“林老板放心，运输的风险，我们承担。只要货到了上海港，后续的一切都由我们负责。就算货在去重庆的路上丢了，尾款我们照付。”
“哦？”陈锋的表情依旧没有放松。
他提出了第二个问题，这个问题，让赵诚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
“这就更奇怪了。”陈锋摊开手，一脸费解，“既然赵先生能量这么大，海关、运输都能搞定，为什么不自己首接去美国人那里采购呢？价格还能更便宜。”
“非要经过我这个小小的华美行，多付一大笔利润，这不合生意经啊。
他身体前倾，盯着赵诚的眼睛，语气里带着一丝被冒犯的猜疑。
“是不是想让我来当那个万一出事，背黑锅的人？”
办公室里的空气，瞬间降到了冰点。
王德福己经不敢呼吸了。
他觉得这位新老板真是疯了，居然敢这么跟“复兴社”的人说话。
赵诚准备好的一肚子试探话术，全都被陈锋这几句看似斤斤计较、实则首击要害的问题，给堵了回去。
他发现，自己无法把话题拉到“爱国”、“民族大义”的层面。
对方根本不接招。
这个“林枫”，就像一条滑不留手的泥鳅，你跟他谈理想，他跟你算利润；你跟他讲合作，他跟你算风险。
他脑子里，只有他那个小小的生意，和他的身家性命。
赵诚沉默了几秒，才重新挂上笑容。
“林老板多虑了。我们找你，是看重华美行在美国总公司的背景，有些渠道，我们不方便出面。”
这是一个临时想出来的、还算合理的解释。
但陈锋只是摇了摇头。
他把那份清单，连同信封一起，推了回去。
“抱歉了，赵先生。”
他的脸上，带着商人式的惋惜和坚决。
“这笔生意太大了，我这小庙，容不下您这尊大佛。”
“华美行刚刚开业，只想做点棉纱、布料的安稳生意，糊口饭吃。军火配件这种要命的买卖，我们实在担不起这个风险。”
他站起身，做了个“请”的手势。
“您还是另请高明吧。阿西，送客。”
拒绝了。
就这么干脆利落地拒绝了。
拒绝了一笔足以让任何商人眼红的、天上掉下来的大生意。
赵诚的脸上，笑容终于有些挂不住了。
他深深地看了陈锋一眼，仿佛想从他那张无懈可击的商人面孔下，看出些什么。
但他失败了。
他只看到了一个精明、胆小、唯利是图，却又谨慎到过分的普通商人。
“好。”赵诚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西装，“既然林老板无意合作，那赵某就不打扰了。”
他没有再多说一个字，转身朝门口走去。
走到门口时，他脚步一顿，回头看了一眼。
“林老板，在上海滩做生意，多个朋友，总比多个敌人好。”
他的声音很轻，但威胁的意味，不言而喻。
陈锋依旧微笑着，微微躬身。
“赵先生慢走，以后有安稳的生意，随时来照顾。”
门关上了。
赵诚的身影消失在楼梯口。
王德福双腿一软，一屁股坐回了椅子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冷汗浸透了后背的长衫。
“老老板您您怎么敢”
宋雅诗也长出了一口气，看向陈锋的眼神里，充满了后怕和不解。
前一秒还挂在脸上的市侩笑容，在门关上的瞬间，便从陈锋的脸上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的眼神变得冰冷而锐利，像一把刚刚出鞘的刀。
“一只闻到血腥味的猎犬罢了。”他走到窗边，看着赵诚的身影出现在楼下，上了一辆黑色的福特轿车，消失在街角。
军统的调查，己经摸到家门口了。
比他预想的，还要快。
“先生，我们”宋雅诗担忧地问。
“他还会再来的。”陈锋转过身，目光扫过惊魂未定的王德福，“王先生，今天的事，不要对任何人提起。你只需要记住，我们是正经商人，不做犯法的生意。”
“是，是！我懂！我懂！”王德福连连点头，像捣蒜一样。
陈锋的目光，落回到宋雅诗身上。
“他是在试探我。”
“用一笔利润极高，但流程可疑的生意做诱饵。如果我答应了，就说明我胆子大，有特殊渠道，值得他们深入调查。”
“如果我表现出丝毫的爱国热情，他们就会顺藤摸瓜，把我往‘海外客’的身份上引。”
“所以我只能拒绝。而且，必须用一个最贪生怕死、最唯利是图的商人的方式来拒绝。”
宋雅诗听得目瞪口呆。
原来刚才那场看似简单的对话里，藏着这么多凶险的陷阱。
“那我们成功了吗？”
“一半一半。”陈锋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前，“他暂时找不到破绽，但他的怀疑，只会更深。”
一个能拒绝黄金和暴利的商人，本身就是一种不正常。
“猎犬己经贴上来了，我们必须做点什么，把它的注意力引开。”
陈锋拉开抽屉，从最底层拿出一份用牛皮纸袋装着的文件。
这是几天前，楚云飞通过最秘密的渠道，转交到他手上的。
他将文件倒在桌上。
里面没有黄金，没有美金，只有一张粗糙的、用铅笔写满了字的纸。
那是一份订单。
一份来自延安的订单。
上面列着的东西，五花八门。
【高倍数望远镜，20具】
【无线电真空管，型号500支】
【磺胺粉，越多越好】
【印刷机油墨，红色，黑色，各100公斤】
【】
清单的最后，还有一行小字。
【若有可能，我们需要一台小型的发电机。】
陈锋的手指，轻轻抚过那行字。
他的眼神，从冰冷，变得温和。
他抬起头，看向宋雅诗。
“雅诗，去联系楚经理。”
“告诉他，华美贸易行，接下了这笔订单。”
“另外，帮我约个人。”
“谁？”
陈锋的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
“就约刚刚出门的那位赵先生。”
宋雅诗愣住了：“还约他？”
“对。”陈锋拿起电话，拨了一个号码，“告诉他，我想通了。他的生意，风险太大我不敢做。但是，我想请他帮个小忙，作为交个朋友的见面礼。”
“什么忙？”
电话接通了，陈锋对着话筒，用流利的法语说道：“喂？是瑞士钟表行的亨利先生吗？我是楼上的林枫。我想问一下，法租界里，哪家洋行的保险柜，最难打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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