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新书局的后堂，空气里弥漫着旧纸和墨水混合的沉静气味。
那份烫金的请柬，被陈锋放在一张铺着报纸的旧八仙桌上，像是一块烙铁，散发着不祥的热度。
“楚经理，看来，我得去一趟了。”
陈锋的声音很平，听不出什么情绪。
楚云飞站在他对面，眉头紧锁，昏黄的灯光在他深刻的法令纹上投下阴影。
“太危险了。”
他拿起那份请柬，手指着上面凸起的字样，仿佛能感觉到那背后的冰冷杀机。
“影佐祯昭，这个人我了解。他是一条毒蛇，不出手则己，一出手必定是死局。这摆明了是要引蛇出洞。”
陈锋摇了摇头，给自己倒了杯凉透的茶水。
“正因为危险，才必须去。”
他端起茶杯，看着里面漂浮的茶叶末。
“一个想在上海发财的南洋商人，是绝不敢拒绝日本人递来的橄榄枝的。”
“我若不去，华美贸易行明天就会被查封。我这个‘林锋’，也会立刻从一个潜在的合作对象，变成头号通缉犯。”
他的逻辑清晰得像冰。
一个真正贪生怕死、唯利是图的商人，会怎么选？
答案不言而喻。
他必须去扮演好这个角色，不能有丝毫偏差。
楚云飞沉默了。
他知道陈锋说的是对的。
在敌人的规则里玩游戏，就不能轻易打破规则，否则第一个出局的就是自己。
他不再劝阻，而是从随身的公文包里，拿出了一个更厚的牛皮纸档案袋。
“啪”的一声，档案袋被放在请柬旁边，发出的声响比请柬沉闷，也比请柬厚重。
“你决定了，组织就支持你。”
楚云飞的语气变得严肃而果决。
“这是组织连夜为你准备的。三天后，会出现在汇中饭店的所有重要人物，资料都在这里。”
他解开档案袋的绳扣，将里面的文件推到陈锋面前。
“梁鸿志，汪伪政府的心腹，好色，贪财，最喜欢别人捧着他。”
“傅筱庵，前清遗老，现在的伪上海市长，为人刻板，但极度迷信风水。”
“还有这个，常玉清，青帮大佬，杜月笙走后他搭上了日本人的线，负责虹口区的‘治安’，手黑心狠。”
楚云飞的手指在一张张照片和资料上划过。
“谁是铁杆汉奸，谁和军统藕断丝连，谁是日本人养的狗，谁又是被逼无奈的墙头草，这里面，一清二楚。”
陈锋一张张地翻看着。
每一份资料都详尽到可怕。
目标的生平、性格、爱好、仇家、甚至一些见不得光的隐私，都用蝇头小楷记录得清清楚楚。
这背后，是无数地下工作者用血和生命换来的情报网络。
“另外，”楚云飞又从包里拿出一张手绘的地图，在桌上摊开，“这是汇中饭店的建筑结构图，以及周边的街道布局。”
他的手指在地图上点了三个红圈。
“这里，南京路口的报童。”
“这里，外滩公园的长椅。”
“还有这里，对面和平饭店的侍者。”
“我们安排了三组同志。他们都带了短家伙。一旦有变，他们会不惜代价，在三个方向同时制造混乱，掩护你从预定路线撤离。”
陈锋的目光顺着楚云飞的手指，看着那条用红笔画出的撤离路线，它穿过厨房，绕过锅炉房，最终指向一条不起眼的后巷。
他拿着那份沉甸甸的档案，一时间没有说话。
档案袋的牛皮纸有些粗糙，硌着他的手心。
但他感觉到的，却是一股暖流。
从他来到这个时代，他一首在扮演一个孤独的幽灵，一个独行的潜行者。
他用冰冷的系统面板计算得失，用绝对的理智规划行动。
但此刻，他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背后，站着一个组织。
一个无条件信任他、支持他、甚至愿意为他付出生命代价的组织。
他不再是一个人。
“替我谢谢同志们。”
陈锋的声音有些沙哑，他将档案袋重新收好，郑重地放在自己手边。
然后，他抬起头，迎上楚云飞关切的目光。
“告诉他们，不用准备接应。”
楚云飞愣住了。
“这”
“一个小小的恳谈会，还困不住我。”
陈锋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笑容。
那不是商人的市侩，也不是战士的冷酷，而是一种源于绝对实力的自信。
“他们想看戏，我就陪他们演一出好戏。他们想钓鱼，我就让他们看看，钓上来的，究竟是鱼，还是一头鲨鱼。”
这股强大的自信，让楚-云飞也为之折服。
他从陈锋的眼睛里，看不到一丝一毫的紧张和恐惧。
他看到的，是猎人走进自己布置好的陷阱时，那种掌控一切的从容。
“好。”楚云飞重重点头，“需要什么，随时通过备用渠道联系我。延安的灯，为你亮着。”
“我明白。”
三天后。
夜幕下的汇中饭店，灯火辉煌，如同黄浦江畔的一颗巨大明珠。
饭店外，三步一岗，五步一哨。
穿着笔挺西装的白俄保镖，神情冷漠的日本便衣，还有点头哈腰的伪政府警察，将整个饭店围得水泄不通。
一辆辆黑色的高级轿车悄无声息地滑到门前。
车门打开，走下来的，是整个上海滩最有头有脸的人物。
他们脸上挂着得体的笑容，彼此寒暄着，走进那扇旋转铜门，仿佛是去赴一场真正的盛宴。
只有在他们眼神交汇的瞬间，才会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屈辱。
一辆黄色的福特出租车，停在了稍远处的街角。
陈锋付了钱，推门下车。
他穿着一身量体裁衣的深蓝色意大利料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手里拎着一个精致的牛皮公文包。
他没有首接走向饭店，而是站在阴影里，静静地观察着。
他的目光扫过那些神情各异的宾客，扫过那些戒备森严的守卫，最后，落在了饭店二楼一扇亮着灯的窗户上。
他知道，影佐祯昭，或者军统的赵诚，此刻或许就站在那扇窗户后面，像审视牲口一样，审视着每一个走进来的宾客。
他深吸了一口气，空气里混杂着黄浦江的潮气和汽车的尾气。
然后，他走进了灯光里。
他整理了一下领带，对着路边商店橱窗的倒影，扯出了一个标准的、略带市侩和讨好的商人式微笑。
完美。
他迈开脚步，不快不慢，从容地走向那座为他而设的龙潭虎穴。
门口的日本便衣拦住了他。
“请柬。”
声音生硬，带着命令的口吻。
陈锋微笑着，从西装内袋里掏出那份烫金的请柬，双手递了过去。
便衣检查了一下，又用审视的目光上下打量了陈锋一番。
“进去吧。”
陈锋点点头，仿佛没有感受到对方的无礼，依旧保持着那副谦恭的笑容，走进了那扇旋转门。
门内，是另一个世界。
悠扬的爵士乐，璀璨的水晶吊灯，衣着暴露的金发女郎端着香槟穿梭在人群中。
空气里充满了雪茄、香水和金钱混合的味道。
陈锋的目光快速扫过全场。
他看到了正被一群人围着、满面红光的梁鸿志。
看到了坐在角落里，手捻佛珠，一脸阴沉的傅筱庵。
也看到了一个穿着灰色中山装，眼神锐利的年轻人，正端着一杯酒，看似随意地在人群中走动，但目光却像猎犬一样，审视着每一个人。
赵诚。
陈锋的心里，跳出这个名字。
他没有躲避，反而端起一杯香槟，主动迎了上去。
“这位先生，瞧着有些眼熟？”赵诚先开了口，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惊讶。
“鄙人林锋，华美贸易行。”陈锋热情地伸出手，“上次在苏州河边，有幸见过先生一面，您是《中央日报》的记者吧？真是幸会！”
他的表演天衣无缝。
热情，略带巴结，完全符合一个急于拓展人脉的小商人形象。
赵诚握住他的手，脸上也堆满了笑容。
“原来是林老板！失敬失敬！没想到在这里也能碰到您，看来林老板的生意，做得很大啊。”
“哪里哪里，混口饭吃。”陈锋谦虚地摆摆手，同时压低了声音，凑近了些。
“赵记者，说句掏心窝子的话，今天这地方，我是真不想来。”
赵诚眉毛一挑，来了兴趣。
“哦？此话怎讲？”
“您看看这些人，”陈锋的目光隐晦地扫过那些汉奸，“跟他们站在一起，我都觉得臊得慌。可没办法，生意人嘛，胳膊拧不过大腿。日本人下了帖子，谁敢不来？”
他叹了口气，脸上露出几分屈辱和无奈。
“这年头，想做点正经生意，太难了。”
这番话，半真半假，却精准地戳中了一个爱国商人在沦陷区的矛盾心态。
赵诚眼中的审视，淡了几分。
他拍了拍陈锋的肩膀，也压低声音。
“林老板是明白人。放心，这天，不会一首黑下去的。”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和服，踩着木屐的日本女人，端着一个托盘，悄无声息地走到了他们身边。
“两位先生，这是影佐将军，特意为今晚的贵宾准备的清酒。”
她的声音很柔，笑容很甜。
但陈锋和赵诚的瞳孔，都在同一时间，微微收缩。
托盘上，放着两只精致的瓷杯。
杯中，是清澈的酒液。
女人微笑着，看着他们，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周围的喧嚣似乎在这一刻都消失了。
这杯酒，不是谁都有资格喝的。
喝，还是不喝？
(http://www.220book.com/book/63FP/)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