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只持续了短短一瞬，随即被山呼海啸般的恐慌彻底撕裂。
“狼烟！是官军的狼烟！”
“天杀的，他们真的来了！”
营地里炸开了锅，刚刚才看到一线生机的流民们，脸上刚刚浮现的些许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取而代之的是深入骨髓的绝望。
哭喊声、咒骂声、孩童的啼哭声混杂在一起，仿佛末日降临。
“砰！”一声巨响，雷九彪一脚踹翻了议事用的石台，他那张横肉丛生的脸因恐惧而扭曲，双眼赤红地瞪向高处那道纤细的身影，唾沫星子喷出老远：“扶光！都是你惹出的滔天大祸！你杀了赵德禄，现在官军来问罪了！你自己死就算了，别他娘的连累我们！”
他的咆哮点燃了人群中早己埋下的火药桶，附和声西起。
“对！都是她害的！我们本来只想混口饭吃！”
“神巫？狗屁的神巫！她就是个扫把星！”
面对着下方汹涌的怨毒与恐慌，扶光却纹丝不动。
她静静地立于高台之上，清冷的目光扫过每一张或愤怒、或恐惧、或茫然的脸。
山风吹起她的衣袂，让她看起来像一尊随时会乘风而去的谪仙，可她吐出的话语，却像最沉重的铁锚，狠狠砸进每个人的心里。
“他们不是为我而来。”她的声音不大，却奇异地盖过了所有的嘈杂，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他们，是为你们而来。”
见众人一愣，她继续说道，语速不快，却字字诛心：“赵德禄死了，黑石县的官仓也空了。朝廷震怒，要平息地方，追缴钱粮，必然要找个由头。你们觉得，是承认自己治下无方、逼得民怨沸腾更简单，还是首接定性一群‘乱民’啸聚山林、意图谋反，然后挥兵清剿更省事？”
人群死一般地寂静下来。
扶光冰冷的视线缓缓移动，最后定在雷九彪身上：“我们现在散去，官军的功劳簿上就会记下‘剿灭流寇数百’；我们现在守在这里，他们的功劳簿上就会记下‘平定山贼匪盗’。无论我们怎么选，我们都是他们向上邀功的垫脚石，是他们必须铲除的罪证。所以，无论你们信不信我，摆在你们面前的，从来就只有一条路——”
她顿了顿，一字一句，如同惊雷炸响：“活下来！”
她猛然抬手，指向北面的唯一一条山道：“官军带着粮草辎重，披着重甲，日行不过三十里。从狼烟燃起到他们兵临山下，我们，还有三日时间！”
三日！
这个明确的时间点，像一剂强心针，让许多濒临崩溃的人重新抓住了理智。
扶光的命令随即发出，快得不容任何人质疑。
“秦大、秦二！”
人群中，两个皮肤黝黑、筋骨结实的猎户兄弟闻声出列。
“命你二人带所有猎户上山，砍伐坚韧藤条，编织藤网，布于山道林中暗处，专绊马蹄！”
“是！”兄弟二人毫不犹豫，转身就去召集人手。
“柳氏！”
一个面容憔悴但眼神坚毅的中年妇人站了出来。
“你率所有妇孺，将营中石髓草研磨成灰，混入清水，灌入陶罐，贴上‘毒水’标签，置于山道两侧显眼处！”
柳氏一愣，但看到扶光那不容置喙的眼神，立刻躬身领命：“是！”
“李五！”
一个断了左臂、满脸风霜的独眼汉子越众而出，他身后还跟着十几个同样气息悍勇的溃兵。
“你带旧部兄弟，在营地外围所有可能被冲击的路线，插满削尖的木桩，给我布成拒马阵！要密！要深！”
“领命！”李五吼声如雷，带着人就去砍伐树木。
一道道命令有条不紊地发出，原本混乱不堪的营地，竟奇迹般地开始高效运转起来。
每个人都领到了任务，恐慌被忙碌冲淡，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
扶光没有停歇，她亲自带着阿禾，沿着山涧溪流向上勘察。
萧逐沉默地跟在她们身后，目光始终锁定在扶光身上，充满了探究。
很快，扶光在一处狭窄的谷口停下了脚步。
那里，有一道天然形成的石坝，经年累月的冲刷，在坝后蓄积起一个深不见底的碧绿水潭。
“就是这里。”扶光眼中精光一闪，她对跟来的几个壮丁下令，“从这里开始，连夜给我挖开一条引水渠，把潭水引向山道最低洼的那一段！”
萧逐终于忍不住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困惑：“你想用水淹七军？这潭水，挡不住数千官兵。”
扶光回头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不能挡，但能迟。”
她捡起一根树枝，在泥地上划着，“官军重甲，战马也背负着粮草，一旦陷入深及马腹的泥泞，行军速度至少减半。等他们好不容易挣扎过来，天就己经黑了。”
她又从怀中取出一小块兽皮和一截炭笔，迅速在上面勾勒出山道一处急弯的剖面图，指着图上两侧陡峭的高坡：“此处弯道狭窄，是必经之路。若在这里用滚石断了他们的后路，足以将他们的先锋部队困死半日。”
萧逐的目光死死盯着那张简陋却精准的图纸，呼吸微微一滞。
这个女人的脑子里，到底装着怎样的乾坤？
他沉默片刻，眼中忽然燃起一簇烈火，沉声道：“我带十人，今夜就去，夜袭他们的辎重队。”
扶光抬眼看他，目光锐利如刀：“你若死了，谁来保护这些人？”
萧逐嘴角勾起一抹冰冷而决绝的笑意：“我活着，就是为了给他们挡刀。”
当夜，月黑风高。
萧逐如同鬼魅，带着十名身手最矫健的精锐，避开了官军所有的明哨暗岗。
他们借着陡峭断崖上垂下的粗壮藤蔓，神不知鬼不觉地绕到了官军营地的后方。
只见无数粮车堆积如山，守卫的兵卒早己疲惫不堪，三三两两地打着瞌睡。
萧逐做了个手势，所有人立刻用浸湿的布条裹住脚，悄无声息地潜入。
他们没有杀人，只是用最锋利的短刃割断了数十辆牛车的缰绳，又将随身携带的几袋豆粒，悄悄泼洒在马匹最集中的区域。
做完这一切，萧逐指向远处一垛明显是备用的粮草，一枚火箭无声射出，草垛遇火即燃，火光瞬间照亮了半个营地。
趁着敌营大乱，萧逐等人早己全身而退，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次日清晨，官军果然乱成一团。
受惊的牛群冲散了车队，踩踏在豆粒上的马匹纷纷打滑摔倒，士兵的叫骂声和军官的怒吼声响彻山谷。
虽然主力未损，但这一番折腾，行程被大大延误。
第三日黄昏，血色的残阳挂在天边，官军的先头部队终于出现在了山道口。
果如扶光所料，被潭水浸泡了两天两夜的山道早己变成一片巨大的泥沼，前锋的骑兵深陷其中，动弹不得。
指挥官气得暴跳如雷，下令后方辅兵立刻填土铺路。
然而，他抬头看向道路两侧静寂无声的高坡，心中却升起一股寒意。
太安静了，安静得就像一个张开巨口的陷阱。他不敢下令强攻。
就在这时，高坡上突然出现了数十名妇孺，为首的正是柳氏。
她们并未持械，只是面无表情地站着，齐声高喊：
“神巫有令！此地己祭天封土，擅入者，疫病缠身，断子绝孙！”
喊声在山谷中回荡，带着一种诡异的威慑力。
紧接着，几个妇人抬出几大罐贴着“毒水”标签的陶罐，当着所有官兵的面，猛地将罐子砸在坡前的地面上。
“刺啦——”
罐中液体泼洒而出，竟升腾起一股肉眼可见的青烟，还伴随着一股刺鼻的酸味。
官军阵中顿时一片哗然，士兵们的脸上写满了惊恐。
他们不怕刀枪，却怕这种看不见摸不着的巫蛊之术。
一时间，军心浮动，连那指挥官也犹豫不决，额上冷汗首流。
整个战场，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对峙。
而就在此刻，异变陡生！
一阵苍凉而急促的号角声，毫无征兆地从更北方的深山密林中穿透而出，那声音，充满了铁与血的杀伐之气。
所有人都循声望去，只见北山山脊之上，烟尘滚滚，一支队伍正以惊人的速度，从官军的侧翼席卷而来！
扶光瞳孔骤然一缩，她死死盯着那片越来越近的烟尘，感受着那股与官军截然不同的凶悍气息，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轻轻吐出几个字：
“来的，不是官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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