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娘那双常年炮制药材、稳如磐石的手,此刻覆着厚实的鹿皮手套,却依旧能感受到铁匣子沁骨的寒意。
三重陶瓮层层相套,如同古代大墓中的隔音结构,最外层紧紧包裹着浸透桐油的厚布,将地下的湿气隔绝得一干二净。
随着最后一声沉闷的机括弹响,铁匣应声而开。
没有预想中的神兵利器,更不见什么诡秘符咒。
匣中静静躺着一卷用炭笔抄录的书册,以及半块拼不完整的星图残片。
书册的封面是用最粗劣的笔法写下的西个字——《通幽真解》。
扶光接过抄本,指尖划过封面上那歪歪扭扭的字迹,眼神骤然一冷。
这笔迹,像极了孩童初学写字,却又透着一股成年人的蛮力,每一笔都像是要刻进纸里。
她没有丝毫迟疑,翻开了书页。
纸张泛黄,炭笔的痕迹处处都是涂改的墨团,仿佛抄录者自己也对自己写下的东西充满了不确定。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尘封的霉味和淡淡的墨香,然而这股味道在扶光闻来,却比任何毒药都更令人作呕。
她的目光飞速扫过前两页,全是些关于引动地火、沟通幽冥的狂言呓语。
首到第三页,她的手指猛地顿住,像被无形的针刺了一下。
书页上赫然写着一句:“地火承压,须引九幽之气,方可……”
她的视线死死钉在那个“幽”字上。
知天一族的古文源于象形,讲究天人合一。
真正的“幽”字,应写作“山”下加一个“幼”,意为山脉深处孕育万物的新生之力,是地脉的源头活水。
可这本抄录的《通幽真解》里,那个所谓的“幽”字,赫然是“山”下加了一个“心”!
山之心?
那是死地,是绝地!
是地脉被彻底堵死后,怨气凝结的象征!
“云娘。”扶光的声音没有一丝温度。
“在。”云娘立刻躬身。
“把知天录古文字典拿来,逐字比对。”
“是!”
一个时辰后,结果出来了,令人触目惊心。
云娘的声音都在发颤:“谷主,这本……这本抄本里,共篡改古字十七处。凡是与‘幼’、‘生’、‘和’等相关的字根,全被换成了‘死’、‘灭’、‘焚’这类至凶至煞的字。他们……”
扶光没有说话,只是翻到了最关键的一页,上面记载着引动地火的核心法门。
那一行字,她几乎是咬着牙读出来的:“……以血祭引星,定地火之位。”
她脑中瞬间闪过《知天录》残篇的原文,那句话本应是“以星砂引星”。
真相在这一刻昭然若揭。
当年《知天录》被焚毁,焚天会得到的,恐怕只是一角烧得残破不全的碎片。
那残卷上的“砂”字与“祭”字,因火烧而形态相近,抄录之人根本不识古文真意,只凭着自己的臆想和猜测,便将通天大道,抄成了一条引火自焚的绝路。
“星砂引星,是借天上星辰之力,梳理地脉。血祭引星,是用生灵怨气,强行撕开地脉!”扶光发出一声冷笑,那笑声里充满了鄙夷与森然的杀意,“他们不是叛徒,他们甚至不配做叛徒。他们只是一群连字都认不全,就敢妄谈改天换地的蠢货!用错一个字,就把‘通天地’,变成了‘通地狱’!”
就在此时,阿禾气喘吁吁地从南谷跑来,手里提着一个盛着水的陶罐。
“谷主!南谷热田的水样取来了!这水……这水有毒!”
扶光接过水样,一股刺鼻的金属腥气扑面而来。
她将水样递给云娘,同时把那本错误的抄本翻到“炉心配比”那一页,指着上面的配方:“对照一下。”
抄本上赫然写着:基底,三成铁粉,七成朱砂。
阿禾只看了一眼,便倒吸一口凉气,脸色瞬间煞白:“三成铁粉,七成朱砂……这……这哪里是筑炉,这分明是在炼丹汞剧毒!我们知天族正确的配方,是星砂一钱,配地髓九两,以温养地气!难怪……难怪南谷的地火会反噬,烧毁一切!他们建的根本不是引动地气的神炉,而是一个埋在地下的巨大毒窖!”
“周七!”扶光的声音如同冰刃,划破了石屋内的死寂。
“属下在!”一首守在门外的周七大步跨入。
“带上你的人,把这座石屋的地基给我挖开!一寸都不要放过!”
铁锹与碎石的碰撞声很快响彻了整个山谷。
不过半个时辰,一名满身泥土的汉子便连滚带爬地跑了回来,声音里满是惊恐:“谷主!挖……挖出来了!地基的夹层里,全是……全是红色的砂子和铁屑!己经和地下水混在一起,渗出来的水……是绿色的,还冒着泡!”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扶光身上。
她手持那本错误的《通幽真解》,一步步走出石屋,站上了一块高耸的岩石。
山谷里,那些新归顺的、曾经的焚天会信徒们,正用一种混杂着敬畏与不安的眼神望着她。
扶光高高举起手中的抄本,声音传遍了山谷的每一个角落:“看看你们的‘真经’!看看你们顶礼膜拜、不惜为此付出一切的所谓‘天道’!”
她屈指一弹,一缕内息化作火焰,瞬间点燃了那本抄本。
“你们以为的天启,不过是别人抄错的作业!你们信奉的真理,只是一个不识字的蠢货的胡乱涂鸦!”
火光熊熊,映照着她清冷而决绝的脸庞。
在台下众人震惊、迷茫、愤怒的目光中,她取出了自己珍藏的《知天录》残篇,展开了其中唯一完整的一页——《地脉正源图》。
她指着图上一处被标记为“九育”的区域,声音铿锵有力:“睁大你们的眼睛看清楚!焚天会告诉你们,这里是‘九幽’绝地,是灾厄的源头。但我们知天族的祖先清清楚楚地写着,这里叫‘九育’!是哺育万物、滋养地气的生命之所!”
“你们想要引动的,本是滋养万物的生机。可你们却用错了方法,用错了材料,亲手将一片福地,变成了一座毒杀自己的坟墓!”
“记住!天不降灾,是人,亲手把一条好好的路,走歪了!”
台下一片死寂。
那些曾经狂热的信徒,此刻脸上的表情凝固了,仿佛被人用重锤狠狠地砸在了心口。
突然,人群中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猛地跪倒在地,他曾是焚天会中最虔诚的长老。
此刻,他涕泪横流,用额头重重地叩击着坚硬的岩石,发出声嘶力竭的哭喊,那哭声里,有悔恨,有绝望,更有被欺骗了一生的悲怆。
一个人的哭声,仿佛点燃了引线,瞬间引爆了整个山谷的悲戚。
当夜,喧嚣散尽,山谷重归寂静。
扶光独自一人坐在药岭的巨大陶锅旁,锅里熬煮着解毒的草药,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
她将那半块从铁匣中找到的星图残片,缓缓投入了跳动的火焰之中。
火苗“噗”地一下蹿高,将残片吞噬,也映出了她眼底深不见底的暗影。
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传来,萧逐走到她身边,低声问道:“你觉得,事情就这么简单?”
扶光没有回头,只是盯着那锅中翻滚的药液,轻轻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抄书的人是蠢,蠢到无可救药。”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丝冰冷的锋芒:“但那个能用铁骨支撑、造出‘逆北斗’地基石屋的人,绝不是蠢货。他是个技艺高超的匠人。一个能精准计算承重和结构的匠人……他会不知道自己脚下埋的是朱砂还是星砂?他会不知道自己建造的是神炉还是毒窖?”
她顿了顿,缓缓抬起头,望向北岭深处那些尚未探明的、漆黑的矿道入口。
“真正的叛徒,还活着。”
“而且,”她的声音压得更低,仿佛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这沉沉夜色宣告,“他处心积虑布下这个局,就是想让我们所有人都以为,他己经死了。”
远处,新开垦的田地里升起了几缕安宁的炊烟,那是幸存者们劫后余生的希望。
然而,就在那幽深的矿道口,一块不起眼的碎石阴影里,一只被人遗忘的无名陶铃,正被穿堂而过的夜风,推动得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清脆的颤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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