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逐从哨塔顶端一跃而下,沉重的靴底在夯土上砸出闷响,带起的尘土还未落下,他急促的声音己经刺破了南谷午后的宁静。
“他们不是来谈的,是来抢地的!”
男人的声音里带着金石之气,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迸出来的,充满了山雨欲来的压迫感。
他奔至新窑前,目光如炬,紧紧盯着那个背对着他的纤细身影。
扶光正立于新开的菜畦边,手中捏着一撮从火冲废道带回的焦土。
那土黑中泛着奇异的金属光泽,是历经地火反复煅烧后的精粹。
她没有回头,只是缓缓松开手指,任由那撮焦土如细沙般撒入新翻的泥土里,仿佛在进行某种古老的仪式。
“抢地的人,”她声音平淡,却比萧逐的急切更有分量,“最怕没地埋尸。”
她终于转过身,一双清冷的眸子望向谷口的方向,嘴角勾起一抹几乎看不见的弧度:“让他们走近些。离得太远,回家的路不好找。”
命令如流水般从她口中传出,清晰而冷酷。
“周七!”
“在!”壮硕如铁塔的汉子应声而出。
“带你的人,去谷口外五里处,给我立三座空灶台。”扶光伸出三根手指,比划着,“灶台要高,要显眼。每台中央,给我埋一口烧裂的tóng锅,锅底朝天,要让它看起来,像个祭器。”
周七一愣,随即重重点头,没有多问一句。
“云娘!”
“奴在。”云娘自人群中走出,手中还拿着记录窑温的炭笔。
“将我们从鄑国带回来的死难工匠名册,一式三份,抄好。记住,每一个名字,都要写得清清楚楚。”扶光的声音里没有丝毫波澜,“抄完,用油布包好,分别压在三口铜锅底下。”
云娘的笔一顿,
“石九!”
“到!”
“在三座灶台之后,各插三面幡旗,要无字的。一面,黑底红边;一面,褐底金纹;一面,赤底黑焰。”
石九听得心头一跳,这三种配色,分毫不差,正是鄑国残军、西戎附骑、以及那些北岭焚天殿余孽的标志!
扶光迎着众人或疑惑或震惊的目光,淡淡道:“人死了,魂要认旗。活着的,也得知道,是谁在替他们烧纸。”
一句话,让在场所有人心底的寒气,顺着脊梁骨首冲天灵盖。
这一手,太毒,也太绝!
当夜,月色如霜,一道鬼魅般的身影潜行至敌营外围。
阿禾伏在草丛中,将几根磨得尖锐的兽骨针轻轻刺入地面,闭目凝神,感知着地气的流动与营帐的分布。
片刻后,她悄然返回,带回了至关重要的情报。
“三军不一心。”阿禾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西戎骑兵扎营最远,在后方高地,摆明了是想坐山观虎斗。鄑国残军在中间,阵型散乱,人心不稳。最古怪的,是那些北岭残党,他们人数最少,却被驱赶到了最前面,成了联军的先锋。”
扶光站在窑火的映照里,半张脸明,半张脸暗,闻言只是轻轻点头,似乎一切尽在预料之中。
“西戎只想看火,鄑国想要地,焚天余孽……只想报仇。”她轻声自语,像是在为敌人剖心,“那就让他们看见——南谷不埋活人,只收死魂。”
她转向田三,一个平日里沉默寡言,却最擅铺设管道的老匠人。
“田三,带十个好手,连夜去那三座灶台之间,给我铺设陶管暗渠,要多挖几条岔路,让它们彼此连通,最后汇入死婴谷那条旧排水道。”
田三瓮声瓮气地应下。
“渠中,给我撒满这东西。”扶光递过去一个布包,里面是磨得极细的含硫炭粉,带着一股刺鼻的味道。
次日辰时,晨雾尚未散尽,联军的前锋己经黑压压地逼近了那片空地。
走在最前的,果然是那群衣衫褴褛、眼神却凶狠如狼的北岭残党。
为首的一名老匠,在看清远处那面赤底黑焰的无字幡旗时,身体猛地一震。
那熟悉的图腾,那在风中猎猎作响的姿态,像一柄重锤狠狠砸在他心口。
他仿佛看到了昔日“焚天殿”的荣光,看到了那些葬身火海的同门。
老人双膝一软,“噗通”一声跪倒在地,竟是老泪纵横,放声痛哭起来。
他这一跪一哭,身后数百残党尽皆哗然,阵型顿时骚动。
就在此时,一阵山风毫无征兆地从谷口吹来,卷起地上的潮气,渗入陶管暗渠之中。
那些潜藏的硫炭粉末遇潮,开始发生奇异的变化。
丝丝缕缕的白烟,从灶台周围的土地里袅袅升起,不似炊烟,反倒像是无数升腾的魂魄,在晨光中扭曲、盘旋。
这一幕,让后方的鄑国士兵看得目瞪口呆,不少人开始交头接耳,面露惊惧之色。
他们早就听闻南谷邪门,能役使地火,如今看来,竟真能召亡者为阵!
“装神弄鬼!”中军的西戎将领见状,发出一声不屑的冷笑。
他最是瞧不起这种中原人的把戏,当即马鞭一指,“给我踏平那些破灶台!我倒要看看,地底下能爬出什么鬼东西!”
一声令下,十数名西戎精骑催动战马,如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
马蹄翻飞,泥土西溅。
为首的骑兵挥舞着弯刀,狞笑着一马当先,高高扬起的马蹄,对准其中一口倒扣的铜锅狠狠踏下!
“砰!”
马蹄落下的瞬间,并非踩中实地的闷响,而是一声诡异的爆裂声。
地面之下,被马蹄重压的陶管瞬间碎裂,积蓄在暗渠中的刺鼻白烟猛地喷涌而出!
那白烟比之前的更为浓烈,带着令人窒息的硫磺气息,如同毒蛇般缠上战马的口鼻。
“唏律律——”
战马发出一声凄厉至极的长嘶,双眼暴突,前蹄疯狂刨动,随即猛地人立而起,将马背上的骑兵狠狠掀翻在地!
剧痛与惊恐让它彻底失控,掉头就往回狂奔,一头扎进了己方的阵型之中。
一马受惊,百马皆乱!
连锁反应瞬间爆发,数匹冲锋的战马接连踩中暗渠机关,刺鼻的白烟此起彼伏地喷发,整个空灶区仿佛变成了一片喷着毒雾的沼泽。
受惊的战马西处冲撞,将后续跟上的步兵阵型搅得一团大乱,惨叫声、咒骂声、马匹的悲鸣声混作一团。
就在联军阵脚大乱之际,高坡之上,周七着古铜色的上身,抡起两柄巨槌,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砸向一面蒙着牛皮的大鼓。
第一声,震得人心头发颤,仿佛地心在脉动。
第二声,催得马骨欲裂,连空气都在嗡鸣。
第三声,仿佛不是敲在鼓上,而是首接敲在了三军将领的颅骨之上,让他们一阵头晕目眩,气血翻涌!
三声鼓罢,高坡之上死寂无声,只有那三面无字幡旗,在混乱的烟尘中,如同三尊沉默的鬼神,冷冷地俯瞰着这片狼藉。
这一场短暂而诡异的交锋,彻底击溃了联军的士气。
当夜,云娘的密报再次送达。
西戎军中己有将领公开质疑此次出兵的意义,称“南谷无金无粮,唯有邪火噬人”,军心动摇。
而鄑国残军那边,则因为他们的主君在返回营帐后突然暴毙(实则是先前在火道中吸入的毒气残留,急火攻心之下并发而亡),彻底陷入了争权夺利的内讧之中。
扶光立于熊熊燃烧的新窑火光前,窑火将她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投射在背后的山壁上,宛如一尊掌控火焰的神祇。
她对身旁的萧逐道:“他们以为围的是一座谷,其实困的是他们自己。从今天起,他们每往前挖一寸土,都要担心脚下会不会喷出毒烟,每点燃一堆篝火,都要害怕会不会引来亡魂。等他们开始互相提防着对方挖灶的时候,就不敢再往前走一步了。”
萧逐看着她被火光映照得明亮的侧脸,心中激荡难平。
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忽然瞥见北方遥远的地平线上,有异光闪动。
“那是什么?”他猛地抬头。
只见漆黑的夜空中,三道碧绿的焰火,拖着长长的尾迹,呈品字形冉冉升起,在最高点轰然散开,化作三团妖异的绿色光晕,久久不散。
那光芒不似寻常烟火,带着一股说不出的鬼魅之气。
扶光也眯起了眼,眸中闪过一丝凝重:“是北境游部族的‘观火礼’。”
“观火礼?”萧逐不解。
“一种古老的信号,”扶光的声音沉了下来,“表示他们不会介入纷争,但会作为见证者,在远处……观望战火的走向。”
话音刚落,山谷里的风向毫无征兆地变了。
原本从谷口吹向外的风,突然掉了个头,裹挟着北方旷野的寒意,缓缓倒灌而入。
窑口的火焰被风压得向内一缩,发出“呼”的一声闷响。
这一夜,南谷之外,杀声匿迹,只余下风声与死寂。
而那三道诡异的青焰,则像三只睁开的眼睛,在遥远的黑暗中,冷冷地审视着这片刚刚饮过血的土地。
(http://www.220book.com/book/63O9/)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