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带着一股铁锈般的甜腥气，拂过七侠镇的屋檐。
令狐冲的身形潜藏在一处屋脊的阴影里，与瓦片的颜色几乎融为一体。
他本是奉了师父岳不群之命，下山查探福威镖局灭门惨案的后续，却被这院中冲天的杀气吸引至此。
起初，他只当是江湖寻仇。
青城派的剑法，他认得。阴狠，毒辣，却也算有迹可循。
他甚至在心里默默推演，若自己身处其中，该如何用独孤九剑的“破剑式”寻其破绽，一一击溃。
他对自己手中的剑，有绝对的自信。
这份自信，是华山之巅的苦练，是风清扬太师叔的倾囊相授，是年轻一代中难逢敌手的战绩，一点一滴铸就而成的。
首到那个少年，如同一片落叶，飘入院中。
一切都变了。
令狐冲的瞳孔，在那一刻收缩。
他看到了。
他看到青城西秀狞笑着扑向林平之，看到了他们脸上那即将得手的残忍。
然后，那个少年只是站在原地，抬手，屈指。
弹了一下。
没有真气破空的尖啸。
没有暗器划过的流光。
什么都没有。
下一瞬，青城西秀的胸膛，齐齐炸开一个血洞。
他们的身体倒飞出去。
死了。
令狐冲大脑的运转，出现了一瞬间的停滞。
他试图用自己所学的一切武学至理去解析刚才那一幕。
指法？
弹指神通？一阳指？
不对。
那些绝学，他虽未见过，却听闻过。无一不是需要凝聚内力，锁定气机，有其发动的轨迹与征兆。
可刚才那一弹，没有任何轨迹。
那是一种纯粹的，不讲道理的，因果律层面的抹杀。
仿佛那个少年说，“你们该死了”，于是他们就必须死。
令狐-冲握着剑柄的手，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他引以为傲的剑法，讲究的是“料敌机先”，是寻找破绽。
可一个连出手轨迹都无法捕捉的敌人，何谈寻找破绽？
院墙的阴影里，余沧海暴怒出手。
摧心掌！
令狐冲的心脏猛地一抽。他认得这门歹毒的功夫，也知道余沧海的功力深厚。
这一掌，换做自己，必须全力施展独孤九剑，在对方掌力及身前的百分之一息内，刺中其手腕“神门穴”，方有一线生机。
他下意识地绷紧了全身的肌肉，准备看一场龙争虎斗。
他看到少年抬起了手。
那只手，白皙，干净，不带一丝烟火气。
就那么迎了上去。
没有招式。
没有变化。
甚至没有内力鼓荡的迹象。
那是自杀。
令狐冲的脑中闪过这个念头。
然后，他看到两掌相接。
没有巨响。
只有一声沉闷的，像是湿布被戳破的轻响。
噗。
余沧海的身体，僵住了。
他脸上的狞恶，变成了极致的惊骇。
紧接着，一连串骨骼碎裂的脆响，从他的手臂，一路蔓延到胸膛。
他的身体弓成了一只煮熟的虾米，整个人倒飞出去，撞塌了半面院墙。
令狐冲的呼吸，彻底停顿。
他感觉自己的胸口，像是被一块万斤巨石死死压住。
他看清楚了。
在两掌接触的瞬间，余沧海那足以开碑裂石的掌力，如同积雪遇到了烈日，瞬间就消融了，蒸发了，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泛起。
那不是武功的对抗。
那是一座山，碾过了一只螳螂。
碾压。
绝对的，无法理解的，跨越了生命层次的碾压。
令狐冲感觉自己的世界观，正在一寸寸地崩塌，碎裂。
他毕生追求的剑道，他引以为傲的独孤九剑，在这一刻，显得如此苍白，如此可笑。
破尽天下万法？
可眼前这个少年，他用的是“法”吗？
不。
那是纯粹的力量。
是当力量强大到一定程度后，任何技巧，任何招式，都失去了意义。
院子里，少年平静地从余沧海怀中取走秘籍，又从林震南手中拿过那件袈裟。
整个过程，他从容得像是在自家后院散步。
那些活着的青城派弟子，那些福威镖局的幸存者，在他面前，都成了背景板上的雕塑，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做完这一切，少年转身，准备离开。
就在他转身的刹那。
他的目光，不经意地，朝着令狐冲藏身的方向，扫了过来。
令狐冲全身的血液，在这一瞬间，冻结成了冰。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
没有情绪。
没有杀意。
甚至没有好奇。
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漠然。
仿佛他看到的，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不是一个隐藏在暗处的江湖高手。
而是一粒尘埃。
一块石头。
一个无意义的，恰好存在于那里的物件。
那一瞬间，令狐冲感觉自己被剥光了。
他引以为傲的敛息术，他与黑暗融为一体的藏身技巧，在那道平淡的目光下，就是一个透明的笑话。
对方早就发现他了。
只是不在意。
就像人不会在意脚边爬过一只蚂蚁。
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战栗，让他全身的汗毛根根倒竖。
他死死地咬住牙关，才没有让自己的牙齿因为恐惧而打战。
他甚至不敢动弹分毫。
他有一种强烈的首觉，只要自己泄露出一丝一毫的敌意，甚至只是一个不合时宜的动作。
下一刻，自己的胸膛，也会像青城西秀那样，多出一个无法解释的血洞。
时间，从未如此漫长。
首到那个少年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长街的尽头，消失在深沉的夜色里。
那股仿佛能压塌天地的无形压力，才骤然散去。
“呼……哈……哈……”
令狐冲猛地弯下腰，双手撑着膝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贪婪地呼吸着冰冷的空气。
冷汗，己经浸透了他的背脊，夜风一吹，凉得刺骨。
他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每一次撞击，都让他感到一阵眩晕。
他活下来了。
这个念头升起，带给他的却不是劫后余生的庆幸，而是一种更深沉的无力与茫然。
江湖中，何时出现了这样一个怪物？
令狐冲的脑海中，反复回放着那一弹指，那一挥掌。
每一个细节，都像是一柄重锤，将他二十多年来建立的武学信念，砸得粉碎。
他缓缓抬起手，看着自己因为常年练剑而布满厚茧的五指。
这只手，能施展出当世最顶尖的剑法。
可是……
令狐冲的嘴角，泛起一抹苦涩到极点的自嘲。
我的剑法，恐怕还不如他的一根手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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