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着陈永强塞给他的、散发着汗味和机油味、尺寸明显偏大的粗布手套,以及一个边缘磨损、滤芯可能早己失效的普通口罩,多吉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陈永强身后,走向转运站深处被标记为“B区东南角”的区域。
每走一步,脚下粘稠湿滑的触感都让人心惊。
空气中弥漫的恶臭,即便隔着口罩,也如同无数根细针,顽固地钻进鼻腔,刺激着脆弱的黏膜,带来一阵阵生理性的反胃。
眼前的景象,比入口处更加令人绝望。
这里的垃圾堆如同被刻意遗忘的、腐烂的山脉,体积更为庞大,连绵起伏,一眼望不到边。
它们尚未经过压缩机的蹂躏,保持着被丢弃时的原始“姿态”——鼓胀到极限、随时可能爆裂的黑色垃圾袋像肿瘤般堆积;腐烂的果蔬流淌出黄绿色的脓液,与泥土、纸屑混合成恶心的糊状;破旧褪色的衣物如同被遗弃的皮肤,散乱地搭在“山体”表面;断裂的家具木茬、破碎的玻璃瓶、扭曲变形的塑料桶……
这些现代生活排泄物的残骸,在高温的催化下,共同发酵、腐烂、散发出一种混合着馊臭、酸败、霉烂和化学制品残留的、浓烈到令人窒息的死亡气息。
蝇群在这里达到了狂欢的顶峰,黑压压一片,如同移动的乌云,发出震耳欲聋的嗡鸣。
这幅图景,是消费社会华丽袍子下最赤裸、最悲凉、也最被刻意忽视的溃烂伤口。
“喏,就这一片了!”陈永强停下脚步,用沾满污渍的手套指了指眼前这块大约几十平米的“垃圾坟场”,声音在口罩后显得闷闷的,带着一丝认命的疲惫,“前几天从锦华苑那边几栋楼运过来的,还没来得及上机器压。小伙子……”
他转过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隔着口罩上缘看向多吉,眼神复杂难明,有无奈,有担忧,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我只能帮你圈到这了。你自己……唉,悠着点吧!”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摇摇头,转身走向远处轰鸣的压缩机,但脚步明显放慢了些,目光像被无形的线牵着,时不时地瞟向那个在巨大垃圾山前显得无比渺小的身影。
多吉站在散发着蒸腾热气和浓烈恶臭的垃圾山前,如同面对着一座由绝望和污秽构筑的堡垒。
他闭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混合着致命臭味的空气灼烧着气管——然后,缓缓吐出。
他强迫自己排除掉周遭如同地狱般的感官轰炸——震耳欲聋的蝇群嗡鸣、压缩机沉闷的咆哮、污水流淌的汩汩声、垃圾山内部因腐烂发酵而产生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细微噗嗤声……
他将全部的意志力,如同百川归海,凝聚、沉入胸口的《白度母》唐卡之中!
他不再依靠视觉。
在这片由无数废弃人生碎片构成的混沌星云中,视觉只会带来混乱与绝望。
他开启了《白度母》赋予他的、那扇全新的感知之门。
心神如同一张无形的、无比敏感的网,缓缓铺开,覆盖眼前这片污秽之地。
无数微弱、杂乱、代表着不同物品和过往的“气息”或“印记”,如同亿万颗黯淡的、彼此纠缠的尘埃,瞬间涌入他的意识!
有残留着婴儿奶香的塑料玩具的哭泣,有沾着油渍的旧照片的叹息,有写满愤怒或爱恋信笺的灰烬余温……
这些微弱的信息流,形成一片混沌的、令人晕眩的精神泥沼,疯狂地干扰着他,试图将那条属于苏雅日记本的、纤细如发丝的金色“丝线”彻底淹没!
多吉紧守心神,如同在惊涛骇浪中稳住灯塔的守夜人。
他摒弃杂念,默念白度母心咒:“嗡达咧嘟达咧嘟咧梭哈……”清凉的慈悲之力如同甘泉,洗涤着被污浊信息冲击的意识。
他耐心地、一寸寸地在这片混沌的“精神泥沼”中搜寻、触摸。
他的意念如同最精密的探针,小心翼翼地拂过每一缕微弱的气息,甄别着,过滤着。
这不是用眼睛看,而是用心去聆听这片污秽之地中,那一声属于苏雅灵魂的、独一无二的、微弱的呼唤。
时间,在这片被遗忘的角落,仿佛被粘稠的臭气拉长了脚步,走得异常缓慢而沉重。
汗水如同小溪,从他紧贴着头皮的鬓角流淌下来,混合着飞扬的灰尘和污浊的空气,在他年轻的脸庞上冲刷出一道道泥泞的沟壑。
沉重的垃圾袋需要他用尽全力才能撕开坚韧的塑料,腐烂的汁液如同恶意的毒箭,不时溅射到他挽起袖口的手臂和小腿上,带来冰凉粘腻的恶心触感。
蚊虫疯狂地袭击着他暴露在外的皮肤,每一次叮咬都带来一阵刺痒。
每一次费力地翻开一堆新的垃圾,都像揭开一个未知的、可能充满更可怕污秽的潘多拉魔盒,都是一次精神与肉体的双重折磨。
翻找中,他触碰到破碎相框玻璃的冰冷锐利,拿起过被丢弃的、眼珠脱落的毛绒玩具的柔软悲凉,拂拭过写满密密麻麻公式却布满鞋印的旧课本的无声叹息……
每一样物品残留的微弱“印记”,都像细小的尘埃,不断飘落,试图覆盖、模糊他苦苦追寻的那根“丝线”。
精神上的疲惫如同沉重的铅衣,一层层加诸在他身上,意识开始有些恍惚,那根属于日记本的“丝线”在感知中变得时断时续,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仿佛下一秒就要彻底熄灭在这片绝望的混沌之中。
就在这临界点上,就在多吉的意识几乎要被疲惫和污浊的信息流拖入黑暗深渊时——
他戴着浸透污渍手套的手,在奋力扒开几个沉重如石的黑色垃圾袋时,杨雁及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突然触碰到一个被死死压在底层的、硬壳的物体!
嗡!
不是来自外界,而是来自他灵魂深处!
一股微弱得如同寒夜星辰,却异常熟悉、温暖、带着少女特有的青涩眷恋和深深焦虑的“气息”,如同黑暗中骤然迸溅的火星,带着无可置疑的确定性,狠狠地、精准地撞入了他高度凝聚的感知核心!
那气息微弱却纯粹,如同污泥中挣扎而出的白莲,瞬间点亮了他即将沉沦的意识!
就是它!
苏雅的日记本!
多吉的心脏如同被重锤击中,猛地一缩,随即以前所未有的力量狂跳起来!
所有的疲惫、所有的恶心、所有的绝望,在这一刻被一种火山喷发般的狂喜和使命感彻底冲垮!
他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近乎野兽般的低吼,不顾一切地奋力扒拉着压在目标上方的沉重垃圾袋!
污秽的汁液溅满了他的前胸和脸颊,沉重的袋体撕扯着他的手臂肌肉,但他浑然不觉!
他的眼中只有那个被掩埋的“珍宝”!
终于!
在扒开最后一层污秽的遮挡后,几个被挤压得严重变形、硬塑料封面被各种污渍浸染得几乎看不出原本颜色的笔记本露了出来!
它们被塞在一个同样破损不堪、沾满腐烂菜叶和黑褐色油渍的超市购物袋里,像一个被遗弃在泥潭深处的襁褓!
多吉的双手因为激动和用力过度而剧烈颤抖。
他小心翼翼地、如同捧起初生的婴儿或易碎的圣物,用沾满污垢的手套,轻轻拂开笔记本周围最后的秽物,然后,极其珍重地、用双手将它们从那个肮脏的“襁褓”中捧了出来!
入手沉甸甸的。
笔记本的硬壳封面冰冷而潮湿,边角被污水长期浸泡己经变得酥软、卷曲。
纸张粘连在一起,散发着浓烈的霉味、馊味和垃圾场特有的死亡气息。
原本粉色的凯蒂猫图案早己面目全非,被污渍覆盖,只剩下模糊的轮廓。
它们污损不堪,狼狈至极,与“珍宝”二字似乎毫不沾边。
但多吉知道!
这就是苏雅灵魂在楼道里焦灼徘徊、无声呐喊、拼死想要传递信息守护的“时光匣子”!
这就是承载了一个女孩从蹒跚学步到豆蔻年华所有欢笑、泪水、秘密和梦想的生命密码!
这就是能抚慰一位心碎母亲、将她从无尽自责深渊中稍稍拉回的唯一钥匙!
巨大的、难以言喻的喜悦如同温暖的圣光,瞬间充盈了他疲惫不堪的身体和灵魂!
一种超越个人、源自践行莲师悲愿的深沉使命感,让他激动得几乎热泪盈眶!
他甚至完全忘记了周遭地狱般的恶臭、肮脏和喧嚣,忘记了身体的酸痛和污秽。
他只是紧紧地、用尽全身力气,将这几本散发着难闻气味、沾满污泥的日记本,如同稀世珍宝般,紧紧地、珍重地抱在怀里!
双臂环抱,形成一个最安全的港湾,仿佛在保护一个失而复得、脆弱无比的生命!
陈永强不知何时己悄然走到了他身边。
他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眼前这个几乎被垃圾“淹没”的年轻人。
看着多吉脸上那纵横交错的汗水泥污之下,却异常明亮、如同朝圣者目睹神迹般纯净而满足的笑容。
看着他怀中那几本脏得看不出原貌、散发着恶臭的本子,被他以一种近乎神圣的姿态拥抱着。
陈永强那双看惯了世态炎凉、被生活磨砺得粗糙无比的眼睛里,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震惊、不解、动容、还有一丝久违的、连他自己都感到陌生的酸涩与敬意。
他最终只是重重地、长长地叹了口气,声音沙哑地打破了沉默:
“找……找到了?……唉,他娘的……还真让你小子给刨出来了!”他摇了摇头,仿佛在感慨命运的无常,又像是在佩服眼前这个年轻人的执着。他
伸出同样沾满污渍的大手,用力地、带着一种男人间特有的、粗糙的温暖,拍了拍多吉沾满秽物的肩膀,“行了!宝贝疙瘩到手了!赶紧的!拿回去好好拾掇拾掇!这鬼地方……真他妈不是人待的!快走吧!”
“谢谢!谢谢陈大哥!!”多吉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激动、疲惫和口罩的阻隔而显得沙哑哽咽,但他眼中的感激之情却如同燃烧的火焰,炽热而真诚!
他抱着日记本,深深地、向这位面冷心热、在绝望之境给予他关键帮助的管理员,鞠了一个九十度的躬!
没有陈永强指路和默许,纵有白度母指引,他也绝无可能在这十几吨污秽中寻回这失落的珍宝!
在工人们或惊愕、或不解、或带着一丝莫名敬意的复杂目光注视下,多吉抱着那本污损不堪的日记本,如同一位凯旋却满身征尘的战士,一步一步,坚定地离开了这片弥漫着死亡与绝望气息的垃圾场。
当他终于跨出那扇锈迹斑斑的铁门,重新置身于相对“干净”的街道时,午后的阳光毫无保留地倾泻下来,洒在他沾满污秽的身上,带来一阵暖意。
然而,多吉却觉得,怀中这几本沉甸甸、散发着异味的小册子,比头顶的太阳更沉重,更滚烫!
它承载着一个如花生命戛然而止的余韵,承载着一位母亲心碎欲绝的哀思,也承载着他以双手在污秽中挖掘出的、属于慈悲与救赎的微光。
这光,虽微弱,却足以刺破绝望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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