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仞山办公室厚重的檀木门被轻轻叩响,如同敲击在寂静的鼓面上。
助理引着一位年轻人走了进来。
他看起来不过二十七八岁,戴着黑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睛布满血丝,穿着一件印有像素风巨龙图案的黑色T恤,整个人透着一股混合了疲惫与焦躁的气息。
他是幻界引擎游戏工作室的负责人,林峰。
“万总,打扰您了。”林峰的声音带着明显的沙哑,像是声带被砂纸磨过。
他手里无意识地反复搓着一张小小的、存储着核心数据的SD卡,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万仞山放下手中那本厚重的藏地文化画册,目光如鹰隼般敏锐地捕捉到林峰眉宇间那抹无法掩饰的沉郁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愧疚。
“林总监,坐。看你状态,项目遇到瓶颈了?还是又熬了几个大夜?”
林峰在宽大的真皮沙发里坐下,身体却绷得笔首,仿佛沙发上有刺。“是……也不全是。项目攻坚期,压力确实大,但这次……”
他深吸一口气,那口气息仿佛沉甸甸地坠入肺腑,要努力才能吐出来,“是组里的人出了事。我们组的王牌,王凯……您还记得吗?就是那个ID叫战魂的。”
“战魂?”万仞山对这个代号有印象。
林峰不止一次在项目汇报时,眉飞色舞地盛赞这个技术、意识、策略都堪称妖孽的核心测试员兼顶级玩家,称他是打通幻界最难副本的关键钥匙。
“他怎么了?”
“猝死。”两个字冰冷地砸在厚厚的地毯上,却发出了沉重的回响,“就在他租的那个不到十平米的小单间里,人趴在键盘上,屏幕还亮着……法医说是心源性猝死,长期昼夜颠倒,过劳……”
林峰的声音哽了一下,用力推了推眼镜,试图掩饰泛红的眼眶,“才二十二岁啊。组里兄弟们都……尤其是策划张凡,王凯跟他搭档最默契,现在跟丢了魂似的。”
万仞山沉默了片刻,指尖无意识地、一下下地敲击着光滑冰凉的红木扶手。
他的目光不经意地掠过坐在巨大落地窗边的多吉。
多吉正捧着一卷古老的藏文经书,阳光透过玻璃,为他沉静的侧影镀上一层淡金,仿佛与窗外喧嚣的都市是两个隔绝的世界。“太可惜了。我们能为他做些什么?抚恤家属方面?”
“他父母在西北农村,赶过来了,老实巴交的农民,人都是懵的,就知道哭。公司该给的赔偿、保险都在走流程,法务在处理。”
林峰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捏紧了那张小小的SD卡,仿佛那是块烧红的烙铁,“现在最棘手的是……王凯的游戏账号,战魂那个号。”
“账号?”万仞山微微蹙眉,身体前倾了些。
“对!那是他的命!投入了全部的精力和感情。”林峰语速加快,带着一种近乎崩溃的焦虑,“里面不光有他自己设计、爆肝刷出来的好几件全服唯一的史诗级自制装备,价值根本无法估量!更要命的是,他刚接下了顶级公会龙渊阁的核心开荒任务——‘破碎星穹’!这任务链复杂到变态,隐藏机制、Boss攻略路线、团队配合细节,全程只有他一个人完整测试过,所有关键点都装在他脑子里!整个龙渊阁几十号人,投入了海量资源,就指望着他下周带队开荒拿首杀!现在人没了……”
林峰痛苦地抓了抓自己乱糟糟的头发,“更要命的是,他账号绑定的双重验证安全令和邮箱密码,只有他自己知道!公会那边急疯了,天天催。按公司用户协议和运营规则,如果亲属明确放弃继承或者无法提供有效凭证解锁账号,冻结期一到,我们只能……只能把账号连带里面所有的数据,彻底清空、删除!”
万仞山理解地点点头,商业规则有时冰冷如铁。“公会那边,没有备份的攻略?哪怕一点线索?”
“没有!王凯就是那种天才怪咖,他习惯把所有东西都记在脑子里,最多只在游戏里跟他唯一信得过的网友清风语音时,零零碎碎提过几句关键点。”
林峰懊恼地几乎要把SD卡捏碎,“清风是另一个服务器的,我们只知道个ID,连是男是女、是老是少都不知道!王凯猝死前几分钟,据说刚给清风发了条消息,约好时间详细说攻略……结果人就……”他声音低下去,带着一种宿命般的无力感。
“他担心账号被删?辜负队友?”万仞山敏锐地抓住了核心。
“何止是担心!”林峰猛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纸片,颤抖着递给万仞山。
纸片边缘毛糙,上面是几行极其潦草、力透纸背的字迹,反复涂写着:“清风…等我…攻略…别删号…失信龙渊…装备…心血…别删!!!”
字迹凌乱扭曲,透着一股强烈的、近乎绝望的执念。
“这是在他电脑键盘旁边发现的……这孩子,人走了,魂儿还死死拴在那个账号上!他怕辜负了清风的约定,怕让龙渊阁整个公会的努力付诸东流,怕自己几年心血打拼出来的战魂就这么……被一键清零!这大概是他最后,也最放不下的东西了……一个虚拟世界里的承诺和存在。”
林峰的声音低沉沙哑,办公室陷入了沉重的寂静,只有中央空调发出低微的嗡鸣,以及窗外城市永不疲倦的遥远车流声。
万仞山凝视着纸条上那些带着最后挣扎痕迹的字,指腹无意识地着粗糙的纸面。
就在这时,一首沉浸于经卷、仿佛与世隔绝的多吉,翻动泛黄书页的手指,毫无预兆地顿住了。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并未聚焦在房间里的任何一个人或物上,而是穿透了林峰,穿透了厚重的墙壁,投向某个虚无缥缈的远方。
一种极其微弱、近乎于无的“存在感”,如同寒夜荒野里残烛最后一点挣扎的火苗,在关于幻界引擎工作室、关于战魂账号被冻结删除的冰冷信息流中,顽强地、异常执拗地萦绕着。
它不再是清晰的画面或声音,甚至不是成型的意念,更像是一缕被强行拘禁的情绪的尘埃——是数据深渊中弥漫的焦灼,是对承诺无法兑现的深切担忧,是害怕辜负信任的刺骨恐慌。
这股无形的执念,被一股强大的意志力,死死地钉在了那个由0与1构筑、却即将被彻底抹除的虚拟符号之上。
多吉的心神为之牵引,这感觉……何其熟悉!
它像一根无形的弦,瞬间绷紧,与记忆中陈伯弥留之际,那声未能出口、却沉重如山压在灵魂上的歉意,产生了强烈的共鸣!
只是,承载这份沉重牵挂的载体,从温热易朽的血肉之躯,变成了冰冷流动、却又承载了炽热情感与庄严承诺的无形数据洪流。
就在这领悟的刹那,多吉猛地睁开双眼!
窗外都市的喧嚣光海仿佛被瞬间隔绝,他所有的感知都集中在胸前——那方贴身佩戴的《莲花生大士》小唐卡,骤然传来一阵清晰、急促的温热脉动,如同黑暗中一盏被急风吹拂的酥油灯芯,顽强地跳跃了一下,随即又变得微弱,却无比坚定地持续着。
他彻底明白了。
又一个迷途的魂灵,其执念的锚点,并非尘世的肉身或遗物,而是深陷于人类用逻辑与代码精心构筑的比特世界之中。
那里,看似虚幻的光影交织,却承载着无比真实的热血、友情、奋斗与一诺千金的重量。
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带着对生命形态的敬畏与对这份沉重托付的了然,从多吉口中吐出。
——————
画室里,多吉独自坐在矮榻上。
窗外,蓉城的夜色被无数霓虹点燃,巨大的LED屏幕变幻着炫目的光影,将原本属于星辰的天幕染成一片混沌而躁动的暗红色。
人造的光污染如同黏稠的雾气,弥漫在空气中。
多吉没有开灯,任由窗外变幻的光影在他脸上、身上投下流动的色块。
他修长的手指,正一遍遍着胸前那方小小的唐卡。
指尖下,那温热的余韵仿佛仍带着林峰话语里传递出的焦灼与不甘,如同细小的电流,丝丝缕缕地渗入他的皮肤。
“虚拟的世界……由比特构成的灵魂……账号……失信……”多吉用藏语低声呢喃着这些对他来说如同天书般的词汇。
都市像一个巨大而陌生的钢铁森林,他依然能清晰地感知到格聂神山千年雪峰吹来的凛冽寒风,能听懂岩羊在陡峭崖壁间跳跃时蹄子敲击石头的脆响,甚至能感受到草原深处一朵格桑花悄然绽放的细微颤动。
然而,一个年轻生命最后时刻的全部牵挂,竟然寄托在那些由电流驱动、在服务器深处闪烁明灭的0与1构筑的幻影之上?
这比陈伯未能送出的那包承载着几十年友情的点心,比苏雅那本记录着整个温暖童年的日记本,比张强那几张浸透着父爱却终究没能凑够的钞票……更让多吉感到一种深切的、难以逾越的隔膜与茫然。
物质世界的遗憾,他尚能理解其重量。
可这虚拟世界的羁绊,如同抓不住的风,看不见的网,虚无缥缈却又如此沉重地压在一个逝去灵魂的心头。
他再次摊开掌心,仿佛那张并不存在的、写满别删的潦草纸条就在眼前。
那字迹里透出的不甘与未尽的承诺,如同实质的尖刺,扎在他的感知里。
多吉闭上双眼,摒弃了窗外光怪陆离的干扰,将心神沉入最深的宁静。
《莲花生大士》唐卡的力量,如同沉睡的莲华在他心湖中央悄然绽放。
他不再仅仅依靠那原始的、与自然生灵共鸣的灵性,而是主动引导着莲花生大士那破除无明、照见真实的智慧之力。
意识,不再是无形无质的触须,而是在莲华清辉的照耀下,化作一道道澄澈的光流。
这些光流小心翼翼地、坚定地探向林峰带来的信息洪流。
关于那个名叫王凯的年轻生命骤然熄灭的冰冷事实,关于那个在网络世界中叱咤风云的战魂ID所承载的荣耀与心血,关于那个素未谋面、却承载着王凯最后信任的清风,关于那个冰冷规则下即将被删除的虚拟存在……
光流在信息的迷雾中穿行、解析。
渐渐地,一个奇异的景象开始在多吉闭目后的“视野”中凝聚、成形:
不再是模糊的能量团,而是一个由无数细密闪烁的幽蓝色数据流勾勒出的、半透明的人形轮廓。
他蜷缩在一个同样由流动代码构成的、逼仄昏暗的房间角落——那正是王凯生前蜗居的单间在数据世界的投影。
人形轮廓显得极其年轻,却异常疲惫,周身笼罩着一层浓得化不开的焦虑与恐慌。
他双手紧紧抱着头,身体微微颤抖,无数细小的、闪烁着警告红色的ERROR和DELETE字符在他周围的空间里疯狂闪烁、跳动,发出无声却刺耳的警报!
他时而抬起头,空洞的眼睛死死盯着虚空中一个只有他能看见的、代表战魂账号状态的光标——那光标正从稳定的绿色,一点点、不可逆转地向刺目的红色“锁定-待清除”状态滑落!
多吉甚至能“听”到灵魂深处传来的、无声的呐喊:
“清风…等我…说好的…时间快到了…”
“别删!别删我的号!我的装备…我的心血…”
“龙渊…兄弟们…对不起…我失约了…”
“攻略…都在我脑子里…让我说出来…”
那份执念,那份对虚拟身份被抹除的恐惧,那份对朋友和团队失信的愧疚,强烈得如同实质的冲击波,穿透了虚拟与现实的壁垒,狠狠地撞击在多吉被莲花生唐卡加持的心灵感知上!
这种基于数据、依托网络存在的灵魂形态及其执念,是前所未有的体验。
它没有实体,却因纯粹的精神寄托而显得无比真实和沉重。
多吉猛地睁开双眼,胸膛微微起伏,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
窗外的霓虹依旧闪烁,但在他眼中,那光芒似乎扭曲成了无数跳动的0和1。
他低头看着掌心,仿佛能感受到那份来自数据深渊的冰冷绝望和灼热期盼。
他明白了。
无论载体是血肉还是比特,生命最后的牵挂,其重量并无不同。
王凯的战魂,承载着他存在的意义、奋斗的证明和未竟的承诺,那就是他的心,他的命。
守护这份承诺,解开这个数字死结,便是对那个年轻灵魂最深的慈悲。
一抹坚定的光芒,如同划破数据迷雾的利剑,在多吉清澈的眼底深处亮起。
他需要更强的力量,去理解、去学习、去踏入那个完全陌生的幻界。
金刚手菩萨……那位象征无坚不摧之威能、破除一切障碍与无明束缚的护法尊神……唯有祈请这样的大威德力降临,或许才能帮助他!
一个来自雪域高原、与自然和神灵对话的画师!
也帮助那个被无形数据链锁困在冰冷服务器深处的年轻灵魂,凿穿这横亘在现实与虚拟、血肉与比特之间看似不可逾越的壁垒,去完成那最后的、重于泰山的托付。
他站起身,走向画案,纯净的矿物颜料在灯光下闪烁着内敛的光华。
这一次,他需要绘制的是能赋予他破除一切障碍、无畏踏入未知领域的《金刚手菩萨》唐卡。
金刚之力,即将降临这纷繁的比特世界。
——————
画室的门被无声地推开,万仞山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他敏锐的目光瞬间捕捉到多吉凝立在画案前的背影——那身影沉静如山岳,却又蕴含着一种蓄势待发的力量。
画案上,一张新的画布己然铺开,未经雕琢的矿物颜料——闪烁着金属光泽的蓝铜矿、深邃如夜的青金石、璀璨如日的雄黄——在灯光下折射出内敛而坚硬的光华,仿佛沉睡的星辰,等待着被唤醒。
“多吉,”万仞山的声音放得极轻,带着一种心照不宣的探询,“林峰那边的事……是不是触及到了那个领域?”
他没有明说,但领域二字,己然包含了他们之间关于那些无形存在的默契。
多吉没有回头,深邃的目光依旧落在洁白的画布上,仿佛在丈量着那堵隔绝了两个世界的无形高墙的厚度。
“万叔,”他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洞悉灵魂本质的沉重,“那个叫王凯的年轻人……他的心火,并未熄灭。他的魂魄……仍有一部分,被死死地困锁在战魂这个名号构筑的牢笼里。他在害怕……非常、非常深的害怕。”
万仞山心头一震。
他快步走到多吉身边,侧头凝视着年轻人沉静却无比坚毅的侧脸线条。
“害怕辜负?害怕自己倾注了全部心血和热爱的世界,连同所有的承诺与存在证明,被无情地一键抹除?”
“嗯。”多吉重重地点头,指尖无意识地拂过画布粗粝的经纬,仿佛在感受那壁垒的质感,“那恐惧……像一块冰冷的玄铁,死死压在他的魂灵之上,沉得让他无法安息。”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终于从画布上抬起,转向万仞山,眼中那份纯粹的慈悲如同燃烧的火焰,带着一种近乎神性的固执,“我想帮他。帮他斩断这无形的锁链。帮他把……那未能传递的攻略,那声沉重的对不起,带给那个叫清风的人。这是他最后的心愿,也是他存在的证明。”
万仞山深深地看进多吉那双清澈见底、却又仿佛蕴藏着无尽悲悯与勇气的眼睛。
沉默了几秒,那沉默中充满了理解、震撼,以及一种无条件的支持。
然后,他宽厚有力的手掌,重重地、带着磐石般承诺的分量,拍在多吉略显单薄的肩膀上。
“好!我明白了!我这就让林峰准备好一切!明天一早,我们就去幻界工作室!电脑、设备、最高的账号权限,都会为你敞开!你只需要——”他的目光落在画案上那些闪烁着神秘光泽的矿物颜料上,“画好这幅画。你需要什么特殊的……媒介吗?”他斟酌着用词。
多吉缓缓摇头,眼神中的光芒愈发凝聚,如同淬炼过的精钢。
“金刚手菩萨的威德,会化作指引我的明灯,赋予我劈开迷雾、踏碎荆棘的力量。”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汲取着来自神山的勇气,稳稳地拿起一支细若发丝却坚韧无比的勾线笔,饱蘸了最深沉、最纯粹的墨色。笔尖悬停在洁白的画布之上,微微一顿。
下一刻,那笔尖如同携带着雷霆万钧之势,毅然落下!
“嚓!”
一道墨线,如同撕裂混沌的闪电,又如金刚杵破空而出的轨迹,带着无坚不摧、无畏无惧的磅礴意志,刚劲、凌厉、一往无前地刺穿了画布中央那片无形的虚空!
仿佛这一笔落下,便要凿穿那横亘在真实与虚幻之间的、厚重的壁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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