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那冰冷而刺鼻的气味，如同无形的藤蔓，顽固地缠绕在空气中，钻进鼻腔深处，与病房里那种无处不在的、令人窒息的洁净感混合在一起，营造出一种隔绝生机的疏离。
点滴管里，透明的液体以近乎凝固的缓慢节奏，一滴，又一滴，坠落、汇聚，再通过纤细的软管，冰冷地注入多吉手背上清晰可见的青色血管。
他的意识仿佛沉在万米之下的幽深海沟，每一次微弱的波动试图上浮，都会被那无边无际、源自灵魂深处的沉重疲惫感，毫不留情地拖拽回去。
耳边传来的声音——模糊的交谈、仪器规律却单调的“滴滴”声、远处隐约的脚步声——都像是隔着厚重而浑浊的毛玻璃，遥远而不真切。
时间失去了刻度。不知是白昼还是黑夜，不知沉睡了多久。
终于，一丝微弱却极其执拗的光线，如同破晓的晨曦，艰难地刺破了那包裹意识的、粘稠的黑暗。
多吉纤长的眼睫极其微弱地颤动了几下，如同濒死的蝶翼。
他尝试了数次，才终于极其艰难地掀开了一条缝隙。
光！
刺目的、惨白的白炽灯光，如同无数根钢针，狠狠扎进他刚开启的视界！
他猛地闭上眼，生理性的泪水瞬间溢出眼角。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他才鼓起勇气，再次极其缓慢地、一点点地睁开了眼睛。
视野如同被水洗过，由模糊的色块逐渐凝聚清晰。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单调得令人心慌的雪白天花板。
目光下移，是悬挂在头顶上方、鼓胀的输液袋，以及那根连接着自己生命的冰冷管子。
他极其缓慢、仿佛耗尽了全身力气般，微微转动了一下干涩的眼球。
床边，一个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
万仞山坐在一把显然与病房格格不入的硬木椅子上，高大的身躯此刻显得有些佝偻，仿佛被无形的重担压弯了脊梁。
他身上的昂贵西装外套布满了褶皱，领带歪斜地松开，下巴上冒出的青色胡茬显得异常憔悴。
最触目惊心的是他的眼睛——深陷的眼窝里布满了蛛网般的鲜红血丝，眼神疲惫不堪，却又死死地、焦灼地锁定在病床上。
他的一只大手，正紧紧地、近乎痉挛般地握着多吉放在白色被单外、没有打点滴的那只冰凉的手。
当多吉的眼睑完全睁开，视线与他交汇的刹那，万仞山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瞬间爆发出如同劫后余生般的巨大惊喜和足以将人淹没的如释重负！
“多吉！你醒了！老天爷……你终于醒了！”万仞山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和哽咽。
他下意识地收紧了握着多吉手指的力道，仿佛溺水者抓住了唯一的浮木，要用这触感来确认眼前的奇迹并非幻影。
“感觉怎么样？啊？能听到我说话吗？哪里难受？告诉万叔！”他一连串地发问，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近乎惶恐的小心翼翼。
多吉的喉咙如同被火焰灼烤过的沙漠，干涸得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只能极其轻微地、几乎无法察觉地动了一下被万仞山紧握的手指，作为回应。
他想牵动嘴角，给这位忧心如焚的长辈一个安慰的微笑，却发现脸上的肌肉僵硬麻木，根本不听使唤。
“别动！千万别说话！也别勉强！”万仞山立刻阻止他，声音放得更轻、更柔，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呵护，“醒了就好！醒了就好！你不知道……你昏迷了多久……清溪县医院的医生……他们……”
他哽住了，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似乎不愿回忆那些惊心动魄的诊断和结论，只是更加用力地、带着一种近乎祈祷的虔诚，反复搓揉着多吉那只冰凉的手，试图将自己掌心的温度传递过去。“渴不渴？要不要用棉签沾点水润润唇？”
多吉微微地、幅度小到不能再小地摇了一下头。
他的目光带着初醒的茫然，缓缓扫过这间陌生的、充满消毒水和仪器冰冷气息的牢笼。
身体的感觉，如同退潮后显露的礁石，迟钝而沉重地回归意识。
西肢百骸仿佛被灌满了沉重的水银，每一个关节都僵硬酸痛，连抬起一根手指都需耗费莫大的力气。
胸口像是被一块无形的巨石死死压住，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扯着肺部深处细微却尖锐的刺痛，仿佛每一次吸气都在撕裂着尚未愈合的伤口。
然而，所有这些生理上的痛苦，都远不及灵魂深处传来的那种被彻底掏空、撕裂，又勉强用粗糙的线缝合起来的虚弱感。
那里仿佛留下了一个巨大的空洞，以及无数条正在隐隐作痛的、连接着不同灵魂印记的接口。
那是超越肉体极限的心力透支后，留下的灵魂伤痕。
他闭上了眼睛，试图隔绝那刺目的灯光。
然而，就在他合上眼睑的瞬间——
“阿娘——！阿姐——！我回来啦！我回来啦——！桂花开了！好香！我闻到啦——！阿娘！我好想你——！”
狗娃那稚嫩、狂喜、委屈到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如同积蓄了七十年的惊雷，再一次毫无征兆地在他意识的旷野上轰然炸响！
这声呼喊，如同点燃了导火索的引信！
刹那间，十个灵魂的面孔，十段交织着生与死、遗憾与解脱的旅程，如同失控的走马灯，又似决堤的洪流，汹涌澎湃、不受控制地在他疲惫不堪的脑海中奔腾而过！
陈建设。老人递出那包点心的瞬间，脸上那如释重负、带着淡淡羞赧的释然微笑，如同冬日的暖阳。
苏雅。她母亲紧紧抱着那本失而复得的日记本，滚烫的泪水滴落在泛黄的纸页上，肩膀无声地剧烈耸动。
张强。照片里，他那从未谋面的女儿，小心翼翼地抚摸着崭新的笔记本电脑，腼腆的笑容里闪烁着对未来希冀的明亮光芒。
林国栋。愤怒的家属在听到真相后，眼中熊熊燃烧的恨意如同被浇熄的烈火，转瞬间化为一片茫然的无措与深沉的悲伤。
赵松年。他那幅蒙尘的画作，在聚光灯下倔强地散发着被岁月掩埋的生命力，仿佛在无声呐喊。
李素云。故乡的泥土接纳骨灰的刹那，幻象中那棵巨大的黄葛树在秋风中摇曳，粗大的树冠在风中哗哗作响。
吴哲。小雨收到那盆绿植和匿名卡片时，嘴角那一抹温柔而带着淡淡感伤的弧度，以及她下意识轻抚叶片的手指。
李广福。年轻学徒的手指有些笨拙却无比专注地捻起一缕银丝，微光在冰冷的金属上流转，仿佛古老的技艺在枯木中重新萌发了生机。
王凯。游戏聊天框里，“清风徐来”那句沉重的、带着巨大悲伤的“兄弟，……你……一路走好……”
刘阿公。那瘦小的、穿着破旧布褂的孩童身影，带着破涕为笑的表情，赤着脚丫，用尽全身力气，扑向光芒中那散发着无尽慈爱光辉的阿娘和阿姐怀抱的瞬间！那纯粹到极致、跨越了七十年漫长黑暗的狂喜！
每一张面孔！
每一个瞬间！
都带着各自独特而沉重的情感烙印——和解的温暖、记忆的珍贵、责任的沉重、理解的释然、执着的荣光、归乡的悲欣、暗恋的酸涩、传承的欣慰、虚拟的羁绊、卑微的尊严……
它们不再是模糊的影像，而是带着各自灵魂的重量、温度、声音和气味，如同十座形态各异却同样巍峨的山峰，轰然砸进多吉那早己不堪重负的心湖！
情感的滔天巨浪瞬间将他吞噬！
巨大的悲悯、深沉的疲惫、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被无数灵魂印记冲刷后的震撼感，如同海啸般席卷了他脆弱的精神堤坝。
紧闭的眼角再也无法承载那汹涌的情绪，滚烫的泪水如同决堤的河流，无声地、汹涌地奔流而出，迅速浸湿了他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颊，没入鬓角散落的发丝，最终消失在洁白的枕巾上。
“多吉？多吉！”万仞山看到他汹涌的泪水，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声音充满了焦灼与心疼，“别想！不要去想那些了！都过去了……结束了……你做得己经够多了！太够了！多吉，听万叔的，放下它！放下……”
他语无伦次，只能用那只空着的手，笨拙而轻柔地去擦拭多吉脸上滚烫的泪痕。
都过去了吗？
结束了吗？
多吉在心底无声地、疲惫地反问着。
身体或许暂时脱离了物理性的危险，被现代医学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
但灵魂深处那场因承载十个灵魂的悲欢离合而掀起的惊天风暴，才刚刚开始平息。
风暴过后，留下的并非废墟，而是一片被彻底冲刷、涤荡过的广袤平原。
他仿佛静静地躺在这片被那十段刻骨铭心的经历彻底洗涤过的灵魂平原上。
身体依旧沉重如铅，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隐痛。但精神，却呈现出一种前所未有的通透与澄澈。
那是一种被极致痛苦与极致悲悯反复淬炼、捶打、焚烧后，留下的纯粹水晶般的质地。
所有的喧嚣、疑惑、都市的浮华、尘世的纷扰……都被那场灵魂风暴席卷而去，只剩下最本质、最核心的东西。
十个灵魂的面孔，十份沉重的遗憾，十次艰难的救赎与最终的解脱，如同十颗被擦亮的星辰，无比清晰地高悬在他精神的夜空之上，熠熠生辉。
它们不再是负担，而是照亮他生命意义的灯塔。
从懵懂无知地踏入蓉城，到被动卷入亡灵的遗憾，再到主动肩负起沟通阴阳的使命，首至最后为了一个最卑微的回家梦，义无反顾地燃尽自己的心力……
这条荆棘之路的每一个转折，每一次挣扎，每一次耗尽心力后的疲惫与此刻灵魂深处那难以言喻的通透澄澈，都清晰地烙印在心底。
他微微张开干裂得几乎要渗出血丝的嘴唇，胸腔剧烈起伏着，用尽全身残存的所有力气，终于从喉咙深处挤出几个微弱到几乎消散在空气中的气音，每一个音节都带着撕裂般的沙哑：
“万……叔……”
“……回……”
“……神山……”
万仞山听清了。
他握着多吉的手猛地一紧，目光深深地凝视着少年眼中那份不容置疑的、如同朝圣者向往圣地般的渴望，以及那深不见底的、几乎要将灵魂都吸走的疲惫。
他沉默了，病房里只剩下仪器单调的滴滴声。
十几秒的时间，仿佛无比漫长。
终于，万仞山重重地、无比坚定地点了下头。
他俯下身，凑近多吉的耳边，声音低沉而有力，带着一种承诺千金的决绝：
“好！多吉，万叔答应你！等你再稳定一点，能经得起长途颠簸，万叔安排人送你回格聂！回你的神山！回到桑吉上师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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