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时刻终于到来。
多吉把地点选在城南一处闹中取静的院落餐厅,白墙黛瓦,几丛修竹掩映。
没有浮华的装饰,只有暖黄的灯光和木质长桌上氤氲的藏茶香气。
受邀而来的,是他在蓉城这片红尘里结下善缘的人们。
万仞山沉稳地坐在主位,年轻的助理李东泽兴奋地摆弄着手机想记录下这一刻,结伴前往留守儿童学校支教的张蕊蕊安静地坐在一旁,开朗的赵晓年,带着他那位曾因橙子滞销而愁眉紧锁的父亲赵林栓老伯,特意赶来,赵老伯此刻脸上还带着被阳光亲吻的黝黑和朴实的笑意,他粗糙的大手捧着一小罐自家新采的橙花蜂蜜。
还有几位在“遗愿之路”上结识、性情相投的朋友,都围坐在一起。
“多吉老师,您真的要回去了?”张蕊蕊轻声问,目光里有不舍。
她曾和多吉一起在留守儿童小学的简陋教室里,看着孩子们用蜡笔画出心中的蓝天白云和远方的父母。
多吉点点头,清澈的目光扫过每一张熟悉的面孔,最后落在窗外蓉城璀璨的万家灯火上:“嗯,要回去了。神山在呼唤,那里有我的根,也有我该走的路。”
他端起面前的酥油茶碗,浓郁的奶香混合着茶香弥漫开来,“感谢各位,在这座陌生的城里,给了我家人般的温暖。今晚这顿饭,是我的一点心意,也当是告别。”
“告别?”李东泽立刻摇头,声音带着年轻人特有的热切,“多吉老师,您别这么说!是您教会了我们好多东西!还记得演唱会那次吗?您一开嗓,全场都静了!那感觉,啧啧…还有,您帮了那么多人……”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认真,“您让我觉得,人活着,真得有点光,得像您这样。”
“是啊,多吉,赵老伯接过话茬,黝黑的脸上皱纹舒展,他指了指桌上那罐橙花蜂蜜,“没有您和万总,我们那几山的橙子,怕是要烂在地里喂虫子了。您不知道,销路打开那天晚上,我们全村都放了鞭炮!大家伙儿都说,是神山派来的菩萨帮了我们!这蜂蜜,您带着,路上甜甜嘴,也记得我们这些念着您的人!”赵老伯的眼中闪动着感激的泪光。
万仞山端起酒杯,深褐色的液体在杯中轻轻晃动。
他看着多吉,这个从雪山走下来的年轻人,如今眉宇间沉淀了深沉的慈悲与洞悉世事的豁达,早己不是初入蓉城时那个手足无措的单纯画师。
“多吉,”万仞山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带着一种历经世事的穿透力,“当初留你,是我的一点私心。我见过太多所谓天才,在名利场里迷失、燃烧,最后只剩灰烬。但你不一样。”
他环视众人,目光如炬,“你在这座欲望之都走了一遭,替十个迷途的灵魂照亮了回家的路,帮橙子找到了出路,为消逝的手艺留下了火种……你没有被这城市的浮华灼伤,反而用你的心,你的笔,你的歌,像雪水一样,洗净了我们很多人眼里的尘垢。”
他举起酒杯:“这杯酒,敬你!敬你的金刚心——不是坚硬冰冷,是明知红尘万丈,荆棘丛生,依然选择以赤子之心去跋涉,去照亮。这才是真正的无坚不摧。”
他看向多吉,眼神是长辈的欣慰,亦是知己的敬重,“记住,无论你在格聂山下做什么,需要什么,我万仞山,永远是你身后的桥梁。成都,永远有一杯热茶为你留着。”
这番话像一块温热的石头投入多吉心湖,漾开深沉的暖意。
他郑重地举起茶杯:“谢谢万叔,谢谢大家。其实,是你们教会了我更多。”
他清澈的目光流淌过每一张脸庞,“在神山清修时,我以为修行只在画布与经文之间。是你们,是这十段跨越生死的旅程,让我明白,修行在人间烟火里,在每一次倾听、每一次伸手、每一次尽力而为的守护之中。”
他顿了顿,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雪水般的清冽与高原阳光般的暖意:“生命短暂如指尖流沙,唯有用它去创造价值,去传递一点点光热,去守护那些值得守护的东西——也许是孩童眼中的好奇,也许是老人未了的心愿,也许是濒临失传的手艺,也许是陌生人一份生计的希望——这样活着,才是有意义的。这世间路,各有各的走法,但走下去的勇气和那颗向善的心,就是照亮自己和他人的灯。”
“说得好啊!”张蕊蕊眼中闪动着泪光,“多吉老师,您说的守护,就是我在那些孩子们眼中看到的希望!您回去一定能把这份光传下去!”
“对!坚持,梦想,守护!”李东泽用力点头,满脸向往,“多吉老师,您就是我的榜样!我得好好想想,我的光,该照到哪里去!”
话题就此打开,长桌上气氛热烈起来。
大家不再谈论离愁,而是分享着各自心中的坚持与梦想,交流着对守护的理解——守护一份手艺,守护一个家庭,守护内心的纯真,守护一份事业的责任……
不同的人生轨迹,在此刻因多吉的存在而交汇,碰撞出温暖的火花。
藏茶的香气、菜肴的热气、真挚的话语,交织成一曲独特而温暖的告别乐章。
夜色渐深。
多吉从随身的布袋里,郑重地取出早己准备好的礼物。
给万仞山的,是一幅他亲手绘制的袖珍唐卡《金刚手菩萨》,线条刚劲有力,蕴含着破除一切障碍的威猛愿力;送给李东泽的,是一只小巧精致的转经筒,黄铜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给张蕊蕊的,是一串由高原特有的天珠和红珊瑚串成的手链,古朴而充满生机;送给赵老伯的,是一包上好的藏红花种子,寓意着丰收与希望;给赵晓年的,是一颗刻着六字真言的玛尼石,充斥着美好的祝福;其他朋友,也都收到了他精心准备的、带着高原气息与祝福的礼物——开光加持过的金刚结、香格里拉特有的牦牛骨雕小挂件……每一件都凝聚着他的心意。
“一点心意,愿吉祥如意常伴。”多吉双手奉上,行了一个简洁的合十礼。
朋友们惊喜而感动,纷纷回赠。
赵老伯执意把那罐橙花蜂蜜塞进多吉的行囊;李东泽送上一个最新款的便携蓝牙音箱,里面己下载好多吉在演唱会清唱的那首《仓央嘉措情歌》;张蕊蕊则送了一本厚厚的相册,里面全是她和孩子们在多吉艺术支教时的欢乐瞬间……
万仞山最后拿出一个扁平的锦盒,里面静静躺着一枚由顶级天铁锻造、镶嵌绿松石的金刚杵吊坠,入手沉甸甸的,带着金属特有的冰凉与力量感。
“真正的金刚之力,”万仞山看着多吉的眼睛,语重心长,“是明知山高路险、人心叵测,依然选择向光明跋涉的心志。带着它,格聂的孩子需要这份力量。”
多吉握紧那枚冰冷的金刚杵,指尖传来沉甸甸的质感,仿佛握住了万仞山话语里沉甸甸的信任与期许。
这份重量,从掌心一路沉入心底。
“各位朋友,”多吉站起身,目光真诚地扫过所有人,“神山脚下,格聂的风光很美。欢迎你们来做客。看看雪山,看看草原,也看看……格聂的未来。”
夜深席散。
朋友们依依惜别,身影融入蓉城斑斓的夜色里。
万仞山最后拍了拍多吉的肩膀,一切尽在不言中,然后也转身离去。
第二天清晨,天色微熹。
一辆深绿色的越野车停在酒店楼下,引擎发出低沉的轰鸣。
多吉将简单的行囊,装着画具、颜料、以及朋友们沉甸甸的礼物与心意一一放入后备箱。
他最后回望了一眼这座苏醒中的巨大都市,高楼在晨雾中若隐若现,车流开始编织喧闹的序曲。
深吸一口气,混合着汽车尾气和淡淡晨露的空气涌入肺腑,这是都市独有的气息。
他拉开车门,坐进副驾驶。
车子平稳启动,驶离酒店,汇入清晨略显稀疏的车流。
车窗外的风景开始流动、变化。
高耸入云的摩天大楼群渐渐被抛在身后,像一群沉默的钢铁巨人。
繁华的商业街区闪烁着未熄的霓虹,很快也被道路两旁的绿荫取代。
道路变得开阔,车流也稀疏起来。
车子驶上G318国道,朝着西方,向着群山与高原的方向。
多吉靠在椅背上,目光沉静地投向窗外。
城市的痕迹越来越淡,视野越来越开阔。
道路两旁,大片大片嫩绿的油菜田在晨光中铺展开来,像一块块巨大的、生机勃勃的织锦。
偶尔有村落掠过,白墙黑瓦,炊烟袅袅。
远处的山峦线条开始变得清晰、硬朗,不再是城市边缘柔和的轮廓。
车子开始爬坡,引擎发出更用力的嘶吼。
城市最后的高楼终于消失在视野尽头,彻底被连绵起伏的丘陵和越来越近的黛青色山影所取代。
空气似乎也变得更加清冽通透,带着泥土和植物的清新气息。
多吉缓缓闭上眼睛。蓉城的灯火、朋友们真挚的笑脸、告别宴上温暖的言语、十个灵魂消散前释然的面容……这些画面如同高原流淌的溪水,在他心间汩汩流过,清澈而温暖。
指尖无意识地着怀中那方小小的《莲花生大士》唐卡,光滑的布面、冰凉的金属框架、细腻的矿物颜料颗粒带来熟悉的慰藉。
另一只手,则紧紧握着衣襟下那枚冰冷坚硬的金刚杵吊坠。
喧嚣被车轮和风声一层层剥离。
一种久违的、近乎神圣的宁静,如同高原融化的雪水,开始从心底深处汩汩涌出,浸润他疲惫又丰盈的灵魂。
归途如歌,在车轮与大地摩擦的节奏里,在窗外越来越接近高原风貌的画卷中,无声地奏响。
他仿佛己经听见了神山亘古的风声,看见了经幡在纯净的蓝天下猎猎飞扬的模样。
不,那经幡似乎己提前飘在了他的心上,带着涤荡后的澄澈与前所未有的坚定。
车窗外的风景飞逝,318国道如一条蜿蜒的纽带,一头系着灯火阑珊的昨日红尘,一头伸向白雪皑皑的永恒神山。
多吉微微侧头,让晨光轻抚脸颊,前方层峦叠嶂的剪影在薄雾中渐次清晰,他感到一种深沉的平静正随车轮滚动一寸寸注入骨髓——那不是旅程的终点,而是另一场更盛大修行的序章,在格聂亘古的风雪与阳光下,等待落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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