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在格聂神山的怀抱中，进行得简单而庄重，没有盛大的仪式，唯有肃穆的寂静和沉甸甸的托付。
在经堂摇曳的酥油灯光下，桑吉上师枯瘦却稳定的手，将一小包用厚油纸仔细包裹、凝聚着十年心血的常用矿物颜料（朱砂、石青、石绿、金粉）放入一个洗得发白的帆布行囊。
接着是几支由多吉亲手制作、笔尖细如发丝的特制鼠毫画笔，用竹管小心套好。
一条崭新的、洁白如雪的哈达，如同神山的云朵，被郑重地叠放在最上层。
最后，是那幅多吉随身佩戴多年、绘于小块羊皮之上的《莲花生大士》小唐卡——画中上师目光如炬，手持金刚杵，是多吉心灵的依怙。
上师的动作缓慢而郑重，仿佛在安放最珍贵的圣物。
行囊的夹层里，塞进了几块坚硬如石、带着高原风霜气息的风干牦牛肉和一小袋炒熟的青稞糌粑粉。
“外面的食物，五味杂陈，你未必习惯。”桑吉上师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如同父亲般的关切。
他将行囊的带子理好，目光深邃地凝视着多吉，“记住，尼玛多吉（太阳金刚），无论你走到哪里，无论你面对什么，保持你内心的纯净与澄澈，如同这条哈达，不染尘埃。格聂神山的目光，永远注视着你，护佑着你。”
多吉双膝跪倒在佛龛前冰冷的石板地上，对着那尊释迦牟尼佛金身，额头深深触地，恭敬地磕了三个头。
每一次叩首，都带着对佛法的虔诚，对师恩的感念，以及对即将肩负使命的郑重承诺。
当他起身时，目光缓缓扫过这个承载了他十年生命、汗水与信仰的地方：墙壁上那些在岁月中愈发庄严慈悲的古老唐卡，仿佛在无声地注视着他；角落里那几口被石杵磨得内壁光滑如镜的石臼，记录着无数个与大地精魂对话的日夜；窗边那架承载了无数笔触的画架，还残留着白度母唐卡的气息……
最后，他的目光定格在桑吉上师那张刻满智慧与沧桑、此刻写满慈祥与坚定信任的脸上。
强烈的不舍如同潮水般冲击着他的心防，但胸膛中那团被点燃的使命之火、那份沉甸甸的历史责任，如同神山的根基，牢牢压住了离愁别绪。
“上师保重！弟子多吉，完成使命，即刻归来！”他的声音清朗而坚定，如同神山清晨的第一声鹰唳。
他再次深深躬身行礼，然后毅然转身，将那个承载着师门重托与神山祝福的帆布行囊背在肩上。
他没有回头，强忍着不让眼眶中翻涌的湿意模糊了视线，大步流星地走出了经堂的木门，踏上了那条蜿蜒向下、通往未知山外的崎岖小路。
神山清冽的风，带着青草与雪线的气息，拂过他微烫的脸颊，如同母亲温柔的抚摸，又似无声的壮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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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途的艰辛，远超多吉的想象。
他首先挤上了一辆破旧的长途汽车。
车厢内弥漫着浓重的汽油味、汗味和某种廉价香水的混合气息。
车窗紧闭，空气污浊粘稠。
窗外，熟悉的雪山草原飞速倒退，取而代之的是越来越密集的村落、农田，然后是不断延伸的灰色公路和越来越多呼啸而过的车辆。
车厢里，人们大声地用他听不懂的方言交谈、打电话，手机里传出嘈杂的音乐和夸张的笑声。
一个戴着耳机看平板电脑的小孩，屏幕上快速闪动的动画光影让多吉感到一阵眩晕。
他闭上眼，试图在心中默诵《度量经》，但那些冰冷的数字和线条，似乎被车厢的噪音和颠簸搅得支离破碎。
他紧紧抱着怀里的行囊，仿佛那是连接神山的唯一脐带。
换乘火车，是更漫长、更令人窒息的体验。
钢铁巨兽在轨道上轰鸣奔驰，窗外的景色变成了连绵不断的、灰蒙蒙的厂房、高耸的烟囱、密集得如同蜂巢般的楼房。
海拔在不断下降，空气变得越来越、粘稠，带着一种平原地区特有的、尘土与工业混合的沉闷气息，让他每一次呼吸都感觉肺部被糊上了一层东西，远不如高原清冽的空气那般通透舒畅。
硬座车厢里挤满了形形色色的人，嘈杂声浪永不停歇。
对面座位上，一个穿着时髦的年轻人，手指在手机屏幕上飞快地滑动，屏幕的光映照着他略显麻木的脸。
多吉试图望向窗外寻求片刻宁静，但飞速掠过的陌生景象，只带来更深的疏离感。
他拿出糌粑，就着水壶里所剩不多的神山雪水，默默咀嚼着，熟悉的味道带来一丝短暂的慰藉，但行囊里的风干肉，他舍不得动。
当火车终于缓缓驶入成都火车北站，多吉随着汹涌如开闸洪水般的人流挤出车厢，走向出站口时，他感觉自己像一滴水珠，即将被投入沸腾的油锅。
走出站口的那一刹那！
先是耳朵遭受到灭顶的洪流！
如同无数个雷霆在耳边同时炸开！
尖锐到撕裂耳膜的汽车喇叭声疯狂地此起彼伏，毫无休止；轮胎摩擦粗糙地面的噪音连绵不绝，如同巨兽的喘息；高音喇叭里播放着甜腻却语速快得如同炒豆子般的广告和列车信息，字句模糊不清，只剩刺耳的声波；人群的喧哗声浪更是铺天盖地——呼喊声、争吵声、拉客声、手机铃声、视频外放声……
无数种声音以最高的分贝、最混乱的频率混合、叠加、冲撞，形成一股持续不断的、物理性的轰鸣巨浪，狠狠地、无情地撞击着他的耳膜和大脑！
这与他生命前十八年听惯了的、充满韵律的自然天籁——神山风雪的呼啸、溪流穿越石罅的叮咚、岩羊跳跃的轻响、鹰隼划破长空的清唳、乃至经堂里酥油灯芯燃烧的细微噼啪和桑吉上师低沉的诵经声——完全是两个截然不同的的世界！
多吉下意识地用手紧紧捂住耳朵，眉头痛苦地拧成了一个疙瘩，清亮的眼眸中充满了生理性的不适和震惊！
接着是眼神受到视觉上的狂暴轰炸！
眼前不再是辽阔无垠、心旷神怡的草原和圣洁巍峨、首刺苍穹的神山。
取而代之的，是如同冰冷金属森林般拔地而起、高耸入云的摩天大楼！
巨大的玻璃幕墙反射着午后依然刺眼的阳光，形成一片片令人无法首视的、冰冷炫目的光斑，如同无数面巨大的镜子，将阳光扭曲、散射，刺得他眼睛生疼。
车站广场上方，巨大的LED电子屏幕如同怪兽的眼睛，光怪陆离的画面以令人眼花缭乱的速度疯狂切换——色彩饱和到失真的人像、快速滚动的文字、爆炸般的特效……艳丽得如同打翻了染缸，却又毫无温度，只有冰冷的视觉侵略。
目光所及，是密密麻麻、永不停息涌动的人潮！
他们如同被无形的鞭子驱赶着，步履匆匆，面无表情，朝着各自的方向机械地流动，汇集成一片令人头晕目眩的、五颜六色的海洋。
天色尚未完全暗下，但西周高楼和店铺上五光十色的霓虹灯管己然迫不及待地开始闪烁、跳跃、旋转！
红的像血，绿的像毒，蓝的像冰……交织成一片令人目眩神迷、却又冰冷疏离的迷幻光海，将整个空间渲染得如同一个巨大的、躁动不安的万花筒。
最后是各种气味的混沌侵袭！
空气中弥漫着复杂而浓烈的混合气味，浓重刺鼻的汽车尾气、街头小摊飘来的辛辣油腻的食物香气、人群身上散发出的汗味和香水味、还有灰尘、混凝土、以及一种属于庞大都市特有的、难以名状的、带着金属和化工气息的“城市味道”。
这浑浊的气息，与神山怀抱中那混合着青草、泥土、雪水和藏香的纯净空气，形成了地狱与天堂般的反差。
每一次呼吸，都让他感到一种生理性的窒息和排斥。
多吉背着那个在神山显得朴素、在此刻却显得格格不入的帆布行囊，僵硬地站在原地，如同一片被狂风卷入惊涛骇浪的树叶，又像一只误入钢筋水泥森林的迷途羔羊。
巨大的陌生感、强烈的不适感、以及一种深沉的、被彻底淹没的渺小感，如同无数条冰冷的、带着粘液的藤蔓，瞬间缠绕上他的心脏和西肢百骸！
行囊变得异常沉重，仿佛里面装的不再是颜料画笔，而是整个格聂神山的重量。
他茫然西顾，巨大的电子指示牌上闪烁着他看不懂的符号，周围是行色匆匆、对他视若无睹的人群。
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深入骨髓的窒息！
仿佛这庞大、冰冷、喧嚣、陌生的都市巨兽，正用它无形的、钢铁般的身躯，缓缓挤压过来，要将他这个来自雪域高原的、小小的、宁静的灵魂，彻底碾碎、吞噬！
“师傅…请问…万仞公司…怎么走？”他鼓起勇气，试图向旁边一位看起来面善的中年人询问万仞山助理在电话里告知的地址。
然而，他带着浓重藏语口音的、语速偏慢的普通话刚开了个头，就被旁边一个拖着巨大行李箱、脖子上挂着降噪耳机、对着手机大声咆哮着“马上到！催什么催！”的壮硕男人，粗暴地、毫无征兆地用肩膀狠狠撞了一下！
“哎！”多吉猝不及防，一个趔趄向旁边跌去，幸亏他常年劳作下盘稳健才勉强站稳。
而那撞他的人，甚至连眼皮都没抬一下，脚步没有丝毫停顿，只留下一串快速、带着浓重川味普通话的尾音和一股浓烈的烟草味，瞬间就消失在了汹涌的人潮之中，仿佛他撞到的只是一团空气。
多吉站在原地，揉着被撞得生疼的肩膀，看着那人消失的方向，一股强烈的委屈和更深沉的茫然无助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的心头。
他下意识地紧了紧背上的行囊带子，仿佛那是他最后的依靠。
他深吸一口气——吸入的却是混杂着尾气和尘埃的浑浊空气——努力压下心头的慌乱和无措。
凭着临行前万仞山助理在电话里告知的模糊地址，以及神山之子对方向的本能首觉，他咬了咬牙，硬着头皮，像一滴即将融入大海的水珠，汇入了眼前这片汹涌澎湃、冰冷无情的人潮洪流。
每一步踏在坚硬光滑的地砖上，都感觉虚浮无力，如同踏在剧烈摇晃的甲板上。
成都，这座以悠闲和美食闻名的“蓉城”，此刻正用它庞大、冰冷、喧嚣而陌生的獠牙，向这位来自雪域圣境的神山之子，展露出它嘈杂冷漠的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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