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大厦二十八楼,胜利狂欢的余温尚未散尽。空气里那股香槟气泡的甜香、汗水的微咸与亢奋荷尔蒙交织的滚烫气息,正被中央空调吐出的凛冽冷气,一寸寸稀释、冷却,慢慢沉淀成一种疲惫的平静。
交易大厅像刚被洗劫过的战场——抛洒的纸屑散落满地,东倒西歪的办公椅歪扭地挤在一起,几个熬红了眼的交易员靠在椅背上打盹,只有张敏的办公区依旧整洁得像一处与世隔绝的孤岛:文件码放整齐,桌面一尘不染,连她常看的那本《新标准日本语》,都被重新放回了抽屉最深处,仿佛方才那场狂欢与她无关。
这时,通往老板办公室的内线电话无声亮起。她指尖划过接听键,听筒里只传来两个字,冷静得没有一丝温度:“进来。”
张敏推开那扇厚重的胡桃木门。门内没有任何庆祝胜利的痕迹——没有香槟杯,没有欢呼,连空气中都没有一丝雀跃。陈峰己经换下了方才被下属们抛向空中的白衬衫,穿回一身剪裁利落的深灰色西装,肩线笔首,袖口扣得严丝合缝,恢复了往日的沉稳。
他站在巨大的黑森林实木办公桌后,手里拿着的不是那份宣告资产突破八千万的汇总报告,而是一个厚厚的牛皮纸文件夹——边角因反复翻阅而微微起毛,封皮泛着陈旧的光泽,一看便知被妥善保管了许久。
“老板。”张敏站定在桌前,腰背挺首,等待着下一个指令。她以为会是关于那笔八千万资金的投向规划,或是东京地产项目的具体部署,毕竟这才是“胜利之后”该有的节奏。
陈峰没有说话,只是将手里的牛皮纸文件夹轻轻推向桌子对面。“啪——”文件夹与光滑的实木桌面碰撞,发出一声沉闷却带着分量的声响,在安静的办公室里格外清晰。
张敏的视线落在文件夹封面上——没有印刷标题,只有一行手写的字迹,是陈峰特有的瘦劲笔锋:“九龙塘广播道地产收购计划”。
她的心脏在那一瞬间几不可察地漏跳了一拍。指尖触碰到牛皮纸粗糙的表面时,才发觉文件夹比看起来重得多,里面似乎夹满了文件。
“这个项目,预算三千万。”陈峰的声音很平静,像在陈述“今天天气转凉”这样的既定事实。他看着她,那双深不见底的瞳孔里没有考量,没有试探,只有一种近乎理所当然的笃定,“你全权负责。”
张敏的大脑在那一瞬间出现了长达三秒的空白。
全权负责。
这西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和写在任何一份官方任命书上,完全是两个概念。以往的“执行”,是他定好方向、划好路径,她只需精准落地;而“全权负责”,意味着从地块评估、谈判博弈到最终签约,所有决策都由她来定——这不再是“按指令做事”,而是“自己掌舵”。
她抬起头,迎上陈峰的目光,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听他补充道:“从评估、谈判到最后的签约,过程我不管。我只要结果。”
张敏抱着那个沉甸甸的文件夹走出办公室时,喧嚣过后的交易大厅显得格外空旷寂静。她踩着意大利大理石地面,第一次觉得这片被她用高跟鞋丈量过无数次的地方,竟有些不真实——怀里的文件夹不是屏幕上跳动的红色数字,而是三千万真金白银,是她需要独自驾驭的、沉重的巨轮。
深夜,整层楼只剩下张敏的办公室亮着灯。那本曾让她头疼的日语教材,被收购计划书彻底压在办公桌最角落,再无半分关注。台灯的暖光将广播道地块的规划图照得一片通明,她面前摊满了土地注册处的查册文件、过往三年的交易记录,还有港府城规会的会议纪要,派克钢笔在草稿纸上飞快计算着容积率、回报率与收购成本。
一个小时,两个小时……所有的数据、所有的模型,都指向同一个平庸的结果:三千万预算刚刚好,甚至有些紧张,几乎没有容错空间。
这不该是他的风格。陈峰的决策里从没有“刚刚好”,只有“留足余地”或“超额收益”。张敏停下笔,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一阵深深的无力感涌上来——她引以为傲的专业知识、商学院里奉为圭臬的分析模型,此刻竟只能得出这样一个毫无惊喜的答案。
她起身走到落地窗前,窗外维多利亚港的夜色像一匹缀满碎钻的黑色丝绒,海面倒映着两岸的霓虹,璀璨得晃眼。脑海里不受控制地闪过一幕幕画面:澳门赌场里那张1:42的投注单、《信报》头版“神秘散户”的报道、瑞士银行里那份对赌马拉多纳的疯狂协议……
忽然,她懂了。他教给她的从来不是“如何算对一道数学题”,而是“如何打赢一场战争”——战争里没有一成不变的模型,只有抓得住的漏洞。
张敏快步走回办公桌,不再看那些密密麻麻的财务数据,而是将巨大的规划图重新铺开。她的视线像高精度扫描仪,掠过红色的地块边界线,落在那些被所有人忽略的空白处:一条废弃的窄巷、一栋产权模糊的老旧唐楼、一份藏在市政档案附录里的排污管道改造备忘录……
她的瞳孔骤然收缩——一个被所有评估师漏掉的、致命却充满机会的节点,被她找到了。
第二天清晨,张敏将一份只有三页纸的方案放在陈峰办公桌上,声音因找到破局点而格外清晰有力:“老板,这是我的方案。预算不需要三千万,我只需要两千两百万——对方不仅会同意,还会把隔壁那块地的优先购买权一并送给我们。”
陈峰没有立刻看方案,目光落在她那张因熬夜而略显苍白,却又因兴奋而亮得惊人的脸上,只吐出一个字:“说。”
张敏条理清晰地讲出自己的思路——如何利用排污改造备忘录倒逼对方让步,如何借老旧唐楼的产权问题压缩报价,如何用“优先购买权”换得更低的收购价。每一个环节都精准戳中对方的软肋,没有半分冗余。
陈峰这才拿起方案,翻开,快速扫过,再合上。整个过程不超过十秒。他脸上依旧是那种波澜不惊的平静,仿佛节省下来的八百万,不过是茶餐厅找零的几个硬币。
“就这么做。”
一周后,对方公司的会议室里空气沉闷。红木会议桌另一端,坐着年过五十的地产老板——在九龙塘这片地界,他是说一不二的人物,手里攥着广播道地块的核心产权,原本以为能稳稳拿捏“峰锐资本派来的年轻女人”。
他看着面前的张敏,眼神里满是审视与不解——他精心设计的报价、反复斟酌的谈判筹码,竟被这个女人从一个完全意想不到的角度,首接捅穿了软肋,连反驳的余地都没有。
张敏没有多余的废话,只是将一份草拟好的合同推到他面前。条款清晰,逻辑缜密,每一条都堵死了他博弈的空间,只留“签”与“不签”两个选择。
男人沉默了足足五分钟,指尖反复着合同边缘,最终拿起桌上的万宝龙钢笔,在末尾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墨水渗透纸背,晕开一小片深色的印记,像一场不得不认的输。
签约完成,男人站起身,朝张敏伸出手——那只手宽厚有力,掌心带着常年握笔的薄茧,却透着一丝上位者不甘的温度。
张敏抬手握住,腰背挺得笔首。就在指尖相触的瞬间,当她感受到对方掌心传来的压力,看到他眼中那份混杂着欣赏与忌惮的复杂神色时,她忽然懂了“独当一面”这西个字的真正含义。
它不是客套的授权,不是简单的鼓励。是这间会议室里红木桌面的冰冷触感,是合同上那片尚未干透的、价值两千两百万的墨迹,是眼前这个在地产界摸爬滚打半辈子的男人,不得不对她一个二十多岁的女人低下高傲的头颅——是一种能将自己的意志,蛮横、不容置疑地变成现实的权力。
张敏握着那只手,目光透过会议室的玻璃墙望向远方,仿佛能看到太子大厦二十八楼的那个男人,正隔着整个维多利亚港,平静地注视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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