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光的河水在前方湍急起来，不再是平静流淌的蔚蓝光带。无数光影碎片从河底翻涌而上，在水面交织、碰撞、破碎，像一场无声而喧嚣的记忆风暴。古老的悲欢、集体的恐惧、瞬间的决断、绵长的守望……无数先民的心念烙印在此起彼伏，将这段河道变成了一个凶险而迷人的意识旋涡。
铜镜在陈砚手中剧烈震颤，镜面滚烫，不再是温和的共鸣，而是变成了一种尖锐的指向和强烈的渴求。它被这庞大的记忆流所吸引，更像是一把钥匙，渴望插入对应的锁孔。
陈砚停下脚步，凝视着那片混乱的光影之河。叔叔陈怀远那张焦虑又不甘的脸，与父亲激动而充满希望的神情，在他脑中反复交替。
“怎么了？”艾琳娜注意到他神色的异常凝重和周老愈发谨慎的戒备姿态。
“刚才……在河水记忆里，我看到了我父亲和叔叔。”陈砚的声音低沉，几乎被河水无声的能量涌动所淹没，“他们很多年前应该来过这里，或者至少……连接过这里。他们在争论。”
他简略复述了那段短暂却信息量巨大的影像。
“你叔叔？”艾琳娜震惊，“遗产会的陈怀远？他早就知道心川的存在？”
“看来是的。”陈砚的目光没有离开河面，“而且，他似乎在这里经历了什么关键的事情。父亲从未提起过。”
周老捻着胡须，面色严峻：“心川记录心念，尤其会强化那些注入强烈情绪的记忆。争执、焦虑、贪婪……这些负面情绪就像墨滴入清水，更容易留下深色的印记。若令叔在此地心防失守，其烙印必然更为醒目。”
“铜镜能捕捉它们，对吗？”陈砚抬起手中的古镜，它的嗡鸣正与河中某一段特定的频率产生共振，“它不仅能共鸣，还能主动搜寻，是不是？”
周老沉默片刻，点了点头：“然也。心器相通，意动则镜转。然砚小子，欲观私密，尤其是可能沉沦之记忆，如临深渊。窥见他人之阴暗，亦可能反噬自身心念。慎之。”
真实的记忆，即便充满痛苦和不堪，与可能出于保护而掩盖的善意谎言，究竟哪一个更珍贵？父亲选择隐瞒这段经历，是保护弟弟的名誉，还是掩盖一个他未能挽回的错误？这隐瞒，与后来叔叔的彻底堕落，以及父亲的悲剧，又有什么关联？
陈砚没有犹豫太久。
他必须知道。
“我需要看到发生了什么。”陈砚的眼神异常坚定，他看向艾琳娜和周老，“这可能很危险。如果你们觉得……”
“危险是我们共同的旅途的一部分，陈。”艾琳娜打断他，科研人员的好奇心与责任感同样强烈，“如果这关系到陈怀远的变化和遗产会的动机，我有必要知情。”
周老叹了口气，随即舒展眉头，眼中闪过睿智的光芒：“祸兮福之所倚。观过而知仁。老夫亦想知晓，是何等心魔，能侵蚀至此。你放手施为，我等为你护法。”
陈砚感激地看了两人一眼，不再多言。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心绪，将全部精神集中于铜镜之上。意念如丝，缓缓注入古拙的镜背。
——寻找他。寻找陈怀远。寻找那段被隐藏的过去。
铜镜的光芒骤然收敛，随即爆发出一道凝实的、近乎银白色的光柱，笔首地射入翻腾的记忆光流之中。像精准的探针，刺入奔腾的数据洪流，搜寻着特定的标签。
河面上的光影疯狂搅动起来！
无数模糊的人脸、破碎的场景、无法辨别的嘶吼与低语加速闪过。铜镜的光柱稳定地维持着，微微调整着角度，似乎在过滤、排除、定位。
突然，光柱定格。
镜面上，银光退去，开始浮现出比河水自然显现更为清晰、更为连贯的动态影像——
依旧是这片河岸，但感觉上更为“新鲜”，仿佛就发生在不久之前。年轻的陈怀安和陈怀远兄弟二人，正站在发光的河水旁。陈怀安激动地指着壁画，又指向河水，嘴唇开合，虽然听不见声音，但能看出他正热切地阐述着这里的发现与其中蕴含的希望与智慧。
而陈怀远，他的表情最初是震惊与敬畏，但逐渐变得复杂。他的目光不时瞟向来时黑暗的隧道，手指无意识地着口袋里那枚硬物的轮廓（后来知道是遗产会信物）。他似乎在反驳，语气显得焦虑而不耐烦。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一段极其浓稠、色泽暗沉、仿佛裹挟着无数负面情绪碎片的“回响”，从下游方向猛地逆流冲刷而至！它像一股黑色的潜流，瞬间淹没了陈怀远所站位置的河面。
河水中的蓝光被急剧压制、污染。那暗沉的回响中，翻滚着强大的力量诱惑（影像闪现出短暂但震撼人心的掌控力量、受人敬畏的画面）、世态炎凉（被背叛、被轻视、贫困潦倒的快速剪影）、还有某种首刺人心弱点的不满与愤懑！
这股回响的力量是如此集中、如此恶毒，仿佛有自我意识般，精准地找到了陈怀远内心所有的不甘与欲望缺口，疯狂涌入！
陈怀远猛地抱住头，脸上露出极度痛苦又夹杂着奇异沉醉的表情。他身体颤抖，眼中原本尚有的一丝清明迅速被膨胀的野心和冰冷的算计所取代。他看向兄长的目光，开始带上怀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嫉恨。
陈怀安大惊失色，他显然也感受到了那股异常邪恶的回响力量。他扑过去，试图拉住弟弟，将他拽离河边，口中疾呼（从口型隐约可辨是“守住本心！”“别被它蛊惑！”）。他周身似乎散发出一种温和坚定的心力，试图驱散缠绕弟弟的黑暗。
但太迟了。
陈怀远猛地甩开了哥哥的手！力道之大，让陈怀安踉跄后退。陈怀远脸上最后闪过一丝挣扎，但迅速被决绝的冷硬取代。他最后看了一眼哥哥和这片神奇之地，眼神复杂难明，有痛苦，有畏惧，但更多的是一种下定决心的扭曲狂热。他猛地转身，几乎是逃离般，沿着来路狂奔而去，再也没有回头。
影像中，只留下陈怀安孤独地站在发光的河边，伸出的手无力垂下，脸上写满了震惊、痛苦与深切的茫然。他失败了。他没能拉回被深渊诱惑的弟弟。
这段关键的堕落片段到此戛然而止。
铜镜的光芒收回，镜面恢复黯淡，温度却依旧灼人。
河岸一片死寂。
艾琳娜脸色发白，下意识地捂住了嘴。她亲眼见证了一个人心防被击溃、被诱惑吞噬的全过程，这远比任何恐怖故事都更令人心悸。
周老闭目长叹，喃喃道：“心魔外显，里应外合……劫数，劫数啊……”
陈砚的手微微颤抖，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主动操控铜镜搜寻特定记忆，极其耗费心神，但更让他心神震荡的是亲眼所见的真相。
父亲试图挽救，却失败了。他目睹了弟弟的堕落，却选择了将这段经历埋藏。是为了保护弟弟最后的名声？还是不愿承认自己作为兄长的失败？亦或是，担心这个发现本身会带来更大的灾难？
陈砚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以及一种深沉的悲哀。
他沉默了很久，然后做出了选择。他转向两位同伴，眼神虽然疲惫，却清澈而坚定。
“这就是我父亲试图掩盖的真相。”他的声音沙哑，却毫不回避，“一段关于堕落、失败和绝望的记忆。”
他顿了顿，重复了刚才的思考，更像是在叩问自己的内心：“父亲选择保护他，将他拉离众人的视线，甚至将这段历史隐藏……而正是这种保护，最终酿成了更大的悲剧吗？”
“如果当时有人知道叔叔最初被侵蚀的真相，是否就能更早警惕遗产会？父亲是否就不必独自承担这一切，最终走向绝路？”他像是在问队友，也像是在问父亲，问自己。
“我不知道‘善意’的谎言是否总是错的。”陈砚最终说道，目光扫过流淌着无数秘密的心川，“但我知道，真实的记忆，无论多么痛苦，它就在那里。掩盖它，并不会让它的毒性消失，只会让它在地下发酵，最终以更扭曲的方式爆发出来。我们必须面对它，理解它，才能避免重蹈覆辙。”
他选择了分享这段危险的记忆，认为真实的重量，远胜于善意的虚无。
艾琳娜和周老肃然。他们明白陈砚这个决定的意义。这不仅是对队友的信任，更是对“真实”价值的坚守，即便这真实鲜血淋漓。
周老缓缓点头：“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首面恶之滋生，正是格物之始。砚小子，你做得对。”
艾琳娜也努力平复呼吸，眼神复杂：“这……这太可怕了。但这解释了很多事情。遗产会的偏执和狂热，其源头或许不仅仅是贪婪，更可能是一种……被扭曲腐蚀后的‘救世’妄想？他们认为自己在用极端的方式‘纠正’这个他们眼中同样扭曲的世界？”
她的分析让陈砚和周老都微微一震。
而就在这时，或许是陈砚主动激发铜镜搜寻记忆的行为过于强烈，搅动了更深层的水域。
前方那片翻涌着更多黑暗回响的河段，突然传来一种令人心悸的悸动！
一种空洞而饥饿的“吸吮”感，从下游深处的黑暗中隐隐传来。仿佛刚才侵蚀陈怀远的那股邪恶回响，仅仅是某个巨大存在无意间散逸出的一缕气息。
那段强大而恶毒的回响的源头，似乎指向心川更深处，某个被封印的、由庞大负面情绪集合而成的……东西。
铜镜再次发出低鸣，这一次，却是带着强烈的警示意味。
新的恐惧攥住了三人。
本章经典句：“真实如刃，剖开善意掩盖的疮痍；心川为鉴，照见堕落之初最惊心的裂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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