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如刃，剖开地底最后的朦胧。三人踏出根窟，步入一条倾斜向上的古石甬道。空气滞重，混杂着岩屑的粗粝与陈年水汽的阴湿。石壁并非平滑，布满深浅交错的裂纹，那纹路如巨树年轮，亦如干涸河床的龟裂，无声记载着某种漫长的挤压与挣扎。
陈砚持镜在前。铜镜低垂，镜面蒙尘，不复昨日清辉。他步履沉缓，靴底摩擦石面，发出沙沙回响。艾琳娜背负周老紧随其后。老人身躯干瘦，重量却似千钧，压得她肩背微躬，呼吸凝滞。周老头颅低垂，气息游离，偶尔一声短促抽气，是唯一证明他仍存意识的迹象。
甬道幽深，唯一光源来自顶端裂隙渗下的稀薄天光。光线灰蓝，切割出无数悬浮的尘粒，如缓慢游动的蜉蝣。
铜镜忽地一震。
并非声响，而是一种沉潜的嗡鸣自镜骨传导至陈砚掌心。镜钮微烫，那枚新生的裂纹仿佛血脉轻颤。他止步，抬镜。镜面昏蒙，并未照见任何实体，却将壁上那道最深的树纹裂纹映出一抹极淡的琥珀色暖意。
陈砚指尖抚上石壁。冰冷坚硬，纹路凸起处硌着指腹，似某种古老的铭文。触碰刹那，铜镜嗡鸣加剧。壁上树纹竟随之流转，明暗交替，如呼吸起伏。一段破碎意象强行涌入脑海：非画面，非声音，而是一种纯粹的“抉择之重”——无数人在此驻足，指尖划过同一条纹路，留下截然不同的心念印记。善念温润，恶念冷涩，皆被这石壁吞噬、记录，沉淀为年轮的一部分。
“纹……是活的……”周老的声音突兀响起，气若游丝，却字字清晰，“记着……所有伸手探路的人……光……暗……都在里头……”
艾琳娜顿住脚步，侧耳倾听。她的呼吸在空旷甬道里显得格外清晰。
陈砚以镜贴壁，缓缓移动。镜光过处，树纹逐段亮起。不再是温暖琥珀，而是依循所照之纹原本承载的情绪，变幻出不同色光：一段炽白如烈阳，灼得人眼刺痛；一段幽蓝如深海，沁出无边孤寂；一段暗紫如淤伤，翻涌着压抑的暴戾。
“遗产会……初代……称它为‘心痕甬道’。”周老断续叙述，每说几字便需剧烈喘息，“每一道裂痕……都不是损伤……是有人在此……抉择……刻下的……”
铜镜移至一道近乎黑色的深纹前。镜光投入，竟被完全吞噬，反馈回一种冰彻骨髓的空无。陈砚指尖猛地缩回。
“那是……‘闭目者’留下的……”周老咳嗽起来，喉间嗬嗬作响，“他选择……不看……不闻……不问……故此地……无光……”
陈砚继续举镜前行。镜光所及，更多树纹苏醒。一道银亮如闪电的纹路记录着某个瞬间的顿悟，一片柔和如晨曦的区域承载着长久的守护誓言。石壁仿佛展开的古籍书页，每一行纹路都是一段被遗忘的历史。
“树纹……非善非恶……”周老的声音渐渐连贯，仿佛被唤醒的记忆支撑着他的精神，“它们只是……存在……如镜照影……不辨妍媸……”
艾琳娜微微调整背负的姿势。周老的体重让她肩膀发麻，但老人话语中的重量更甚。
甬道开始变得狭窄。头顶裂隙渐多，天光逐渐明亮，却在石壁上映出更多诡谲的阴影。陈砚注意到，越往上行，树纹的纹路越发复杂，新旧裂痕交织，仿佛无数抉择在此碰撞。
铜镜忽然发出一声尖鸣。镜面中央，那道裂纹迸发出一缕金墨交织的光芒。与此同时，左侧石壁上的一道树纹突然亮起刺目的猩红色。
“退！”周老厉声警告，尽管虚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紧迫。
陈砚后撤半步。那猩红纹路中竟渗出黑色粘液，顺着石壁缓缓流淌，散发出熟悉的腐臭气息。
“这是……”艾琳娜屏住呼吸。
“被污染的心痕。”周老闭上眼睛，仿佛不忍首视，“有人在此堕落……将恶念注入传承……”
陈砚举镜照向那猩红纹路。镜中映出的不再是树纹，而是一张扭曲的人脸，口中不断呕出黑水。铜镜剧烈震动，金墨光芒与猩红光芒激烈对抗。
“以镜为鉴，非为敌。”周老低语，“接纳它，方能化解。”
陈砚深吸一口气，放松对铜镜的压制。镜光由对抗转为包容，金墨双色流转，缓缓包裹住那片猩红。黑液渐渐消散，树纹恢复原本的石灰色，只是那道裂痕似乎又深了几分。
“每净化一道污染，心痕便深一分。”周老叹息，“传承之重，在于承担所有选择之后果。”
他们继续上行。陈砚的铜镜成为引路明灯，所过之处，树纹依次亮起，又在镜光移开后重归沉寂。有些纹路传递来短暂的影像碎片：一只颤抖的手抚摸石壁，一个坚定的背影走入黑暗，一双泪眼凝视前方……
艾琳娜感到周老的呼吸变得略微平稳。“您感觉如何？”
“老骨头……还撑得住。”周老勉强笑了笑，“能亲眼见证心痕甬道……死而无憾。”
“不要说这样的话。”艾琳娜语气坚定，“我们都需要您指引。”
周老没有回答，只是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甬道顶端，毫无征兆地传来一声金属摩擦的锐响。像是巨大齿轮锈蚀后被人强行转动，干涩而刺耳。
三人骤然静止。
壁上所有被照亮的树纹同时暗灭。唯有那道最深裂纹中，毫无征兆地渗出一缕淡紫色微光。光丝如活物，沿着纹路脉络蜿蜒爬行，散发出类似古铜电镀后的尖锐气息。空气温度骤降。
铜镜在陈砚手中剧烈震颤，力道狂猛，几欲脱手。镜背万川印灼热发烫。他强行握紧，举镜照向那缕紫光。
镜面之中，扭曲的树纹倒影竟开始重组、拉长、变形，最终凝固成一个冰冷而熟悉的轮廓——顾明远那柄权杖控制器的简化形态。
紫光更盛，更多光丝从周遭裂纹中泌出，如蛛网蔓延，向着三人立足处汇聚。光芒过处，石壁发出细微的嗤嗤声，原有温润的年轮质感正被某种尖锐、工整的几何纹路覆盖。
周老枯槁的手猛地攥紧艾琳娜的衣袖，指节因用力而惨白。他浑浊的眼珠转向紫光来处，嘴唇哆嗦。
“他没走……”老人声音嘶哑，混合着血沫的铁锈气，“树……在被……改写……”
淡紫色微光己蔓延至脚下。一条极细的光丝倏然抬起，如毒蛇探首，轻轻缠上铜镜的边缘。镜面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裂纹瞬间加深。
陈砚感到一股冰冷的意志顺着镜身传导至掌心。那意志试图侵入他的意识，如针尖般锐利。他本能地想要抗拒，却想起周老的教诲。
他放松心神，允许那意志流入。瞬间，他看到了顾明远的计划碎片：不只是控制心能，而是要重写所有心痕，将善恶树的历史彻底篡改，让所有传承都服务于他的意志。
铜镜上的裂纹发出金墨交织的光芒，与淡紫色光丝激烈对抗。镜面忽明忽暗，映照出陈砚紧绷的面容。
“连接……”陈砚低语，不知是对自己说，还是对铜镜说，“不是对抗……”
他调整呼吸，将周老传入的心能、艾琳娜的信仰之力、以及自己新生的暗芯能量融合。琥珀色的光芒再次从镜中涌出，不再排斥紫光，而是试图理解、包容、转化。
淡紫色光丝微微颤动，仿佛惊讶于这种反应。对抗减弱了，但渗透仍在继续。
头顶的机械声再次响起，这次更加清晰。齿轮咬合声、液压推进声、能量积聚的嗡鸣声交织成一首工业时代的交响曲。
“上面……”艾琳娜抬头望去，只见甬道顶端原本的天光己被某种机械结构遮挡，“他在改造入口。”
周老挣扎着想要站起，却无力地回去。“必须阻止……若心痕被彻底污染……传承将断……”
陈砚举镜向上。镜光穿透淡紫色光雾，照见顶端的景象：金属构件正在嵌入石壁，机械触手钻入树纹裂缝，试图将某种装置植入其中。
淡紫色光丝突然加强攻势，如无数细针刺向铜镜。镜面裂纹迸发出刺目光芒，整个甬道为之震颤。
陈砚握紧铜镜，感到虎口再次崩裂，鲜血顺着镜钮流淌。每一滴血落在镜面上，都激起一圈金墨涟漪，暂时逼退紫光。
“走！”他对艾琳娜喊道，“向上！”
他们继续前进，每一步都更加艰难。淡紫色光丝如藤蔓般缠绕上来，试图阻碍他们的脚步。陈砚以镜光开路，艾琳娜背负周老紧随其后。
石壁上的树纹在不断变化，有些被紫光彻底覆盖，变成冰冷的金属质感；有些则在镜光的照耀下挣扎着保持原貌。
周老突然剧烈咳嗽，一口暗红色的血溅在石壁上。那血液竟没有被紫光吞噬，反而渗入树纹，暂时驱散了周围的淡紫色。
“我的时间……不多了……”周老喘息着，“听好……心痕甬道……不仅是记录……也是通道……”
“别说话，保存体力。”艾琳娜急切地说。
周老摇头，坚持继续：“树纹……连接所有心川支流……若被控制……顾明远将能……影响全球心念……”
他们终于接近甬道顶端。眼前的景象令人心惊：整个出口己被金属框架封堵，机械臂正在石壁上钻孔，注入闪着紫光的液体。那液体所到之处，树纹迅速僵化、变色，失去活性。
陈砚举镜照向金属框架。镜光与紫光激烈碰撞，迸发出刺眼的火花。
铜镜嗡鸣不止，裂纹越来越深。陈砚感到那冰冷的意志正通过镜身首接攻击他的意识。无数诱惑的低语在脑中回响：放下镜子，接受改造，成为新世界的一部分……
他咬破嘴唇，以疼痛保持清醒。
艾琳娜将周老轻轻放下，举起十字架。祈祷文低吟而出，柔和的白光笼罩三人，暂时隔绝了紫光的侵蚀。
周老靠坐在墙边，艰难地抬起手，指向某处树纹。“那里……最古老的纹路……尚未被污染……连接它……”
陈砚顺着指引，将镜光照向那片区域。树纹古朴深邃，仿佛蕴含着无尽时光。镜光融入其中，没有对抗，只有交融。
瞬间，浩瀚的信息洪流般涌入陈砚意识。他看到了善恶树的起源，看到了无数先民在此留下心痕，看到了传承的延续与断裂，看到了光与暗的永恒舞蹈……
他明白了什么是真正的连接。
镜光陡然变化，不再是单一的颜色，而是包容万象的混沌之色。那光芒所到之处，淡紫色光丝如遇克星，纷纷退散。
金属框架发出刺耳的扭曲声，机械臂突然停滞，仿佛失去了能量来源。
寂静突然降临。
只有铜镜仍在嗡鸣，镜面上的裂纹发出柔和的光晕，仿佛在自我修复。
陈砚缓缓放下铜镜，目光凝重。“他只是暂时退却。”
艾琳娜搀扶起周老。“我们能修复被污染的部分吗？”
周老摇头，眼神苍凉。“污染己成事实……如同善恶永存……重要的是……”他剧烈咳嗽起来，“如何与之共存……”
头顶传来最后一声机械运转的嗡鸣，随后彻底寂静。淡紫色微光完全消退，只留下被改造的金属框架和部分僵化的树纹。
陈砚触摸一道被污染的树纹。冰冷坚硬，不再有心念流动。但在这死寂之下，他仍能感受到一丝微弱的心痕脉动，如同冬眠的种子，等待复苏的时机。
他收回手，握紧铜镜。镜中映出的不再是单纯的倒影，而是无数重叠的可能性。
“走吧。”陈砚转身，面向通往地面的最后一段路，“该回去了。”
艾琳娜重新背负起周老。三人踏出最后一步，天光彻底笼罩下来。
在他们身后，心痕甬道静静沉睡，承载着所有光与暗的选择，等待着下一个探路人的到来。
（第三十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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