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一种近乎自虐的充实感中飞速流逝。苏蔓像一块被挤干了的海绵，贪婪地吸收着一切水分——陈锋书单上那些晦涩的理论、观察清单里每一个细微的发现、课堂上老师讲授的技巧、以及她自己日夜不停的练习和揣摩。
她几乎活成了一个符号：教室里最早到最晚走的身影，图书馆角落那个对着空气比划的怪人，合租房里对着镜子一遍遍哭笑的“疯子”。她不再在意别人的目光，无论是轻视还是好奇，她的全部心神都被那个遥远的目标和眼前需要攻克的难题所占据。
进步是肉眼可见的。她的呼吸逐渐沉了下去，声音里开始有了共鸣和温度。肢体虽然依旧算不上优美，却多了几分控制和表现力。最重要的是，她的眼神变了，不再是空洞的紧张或茫然的努力，而是一种逐渐打开的、敏感的、善于捕捉和反馈的状态。
崔教授看她的目光里，批评依旧，但偶尔会多一丝极难察觉的满意。
这天下午，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打乱了行程。原定的户外观察课取消，提前放学。同学们作鸟兽散，苏蔓却不想回那个令人窒息的合租房。她拐进学院附近一家颇有格调的旧书店咖啡馆，点了一杯最便宜的柠檬水，找了个靠窗的角落坐下，从帆布包里掏出那本己经被她翻得卷边破角的《演员自我修养》。
窗外雨声淅沥，室内弥漫着咖啡香和旧纸张特有的味道。她沉浸在与斯坦尼斯拉夫斯基跨越时空的对话中，试图理解“通过意识达到下意识”的玄妙，眉头紧锁，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划着想象中的舞台调度。
“这里容易钻牛角尖。”
一个温和低沉的声音忽然在对面响起。
苏蔓吓了一跳，猛地抬起头。
只见陈锋不知何时站在了桌旁，身上带着些许室外雨水的潮气，手里端着一杯热气腾腾的美式咖啡。他穿着简单的白色棉麻衬衫，气质沉静，像是融入了这家书店的背景里。
“陈、陈老师！”苏蔓慌忙站起身，差点碰倒手边的柠檬水。
“坐。”陈锋示意她不用紧张，很自然地在对面坐下，“路过，看到你在这里苦大仇深的，跟这本书有仇？”
他的语气带着一丝难得的调侃，让苏蔓紧绷的神经松弛了不少。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没有……就是有点看不懂，觉得太深奥了。”
“正常。斯坦尼的理论体系庞大，初看容易迷失。”陈锋喝了一口咖啡，目光扫过她书上密密麻麻的笔记，“看到哪了？‘情绪记忆’？”
“嗯……”苏蔓点头，“总觉得有点玄，怎么调用？怎么保证每次都能准确唤起？”
“不要把它想得太神秘。”陈锋放下咖啡杯，手指轻轻敲了敲桌面，“它不是让你去凭空捏造情绪，而是给你一个锚点。比如，你需要演一场失去亲人的戏，你当然没有真的失去过，但你可以回忆你养了很久的小狗走丢时的那种空落落的感觉，或者某次非常重要的考试失败后的那种绝望。抓住那种感觉的核心，放大它，用它来贴近角色的情绪。”
他顿了顿，补充道：“但这只是辅助工具，不能依赖。最高境界，还是当下真实的感受，是和你对手演员之间真实的刺激与反应。”
苏蔓听得入了神，忍不住追问：“那如果对手演员给的反应不对，或者接不住戏呢？”
“那就更要真听真看。”陈锋看着她，眼神专注，“他的反应‘不对’，本身也是一种‘对’的反应。你要接住他真实的反应，哪怕那是慌张、是失误，把它融入你的表演里，戏反而可能更生动。舞台和镜头是会放大一切的，虚假的完美远不如真实的瑕疵动人。”
窗外雨声潺潺，咖啡馆里放着舒缓的爵士乐。苏蔓和陈锋，一个影帝，一个挣扎中的新人，就这样隔着一张小小的木桌，探讨着表演最核心的秘密。陈锋没有一丝不耐烦，引经据典，却又用最朴实的语言拆解那些复杂的概念，偶尔提到他过去某部戏的拍摄轶事，听得苏蔓心驰神往。
她完全忘记了紧张，问题一个接一个地冒出来，关于角色塑造，关于台词节奏，关于如何克服镜头恐惧……陈锋一一解答，有时还会反过来问她是怎么理解某段戏的。
时间在不知不觉中流逝。窗外的雨渐渐小了，夕阳的金光从云层缝隙中透出，透过湿漉漉的玻璃窗，在桌面上投下温暖的光斑。
苏蔓说得口干舌燥，端起柠檬水喝了一大口，才后知后觉地感到不好意思：“陈老师，对不起，我问题太多了，占用您这么多时间……”
陈锋笑了笑，夕阳的光晕柔和了他侧脸的轮廓：“很久没跟人这么聊戏了。挺好。”他的目光落在她因为激动而微微发亮的眼睛上，停顿了片刻，才缓缓道，“老崔没说错，你是有那么点‘疯’劲。保持住。这个圈子，太聪明太会算计的人很多，肯笨拙地往里钻的人，太少了。”
这话像是一句极高的认可，重重地落在苏蔓心坎上。她的脸颊微微发热，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节奏。对面这个男人，温和、博学、强大，却又没有丝毫居高临下的姿态，像一座沉默而富饶的矿山，让她忍不住想要挖掘更多。
一种微妙的气氛在空气中弥漫开来，混合着咖啡的香气、旧书的陈旧味，和一种难以言喻的、 精神层面的吸引。
陈锋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他移开目光，看了一眼窗外己然放晴的天色，站起身：“雨停了。我还有点事，先走了。”
苏蔓连忙也站起来，心里涌起一股强烈的不舍，下意识脱口而出：“陈老师，以后……我还有问题的话，可以再请教您吗？”
问完她就后悔了，觉得自己太得寸进尺。
陈锋脚步顿了顿，回头看了她一眼。夕阳的光正好落在他深邃的眼底，看不清情绪。他沉默了几秒，才从口袋里拿出一张便签纸和笔，写下一串号码，递给她。
“这是我的私人邮箱。”他的语气依旧平和，却似乎多了一层淡淡的疏离，“不保证及时回复，但有空我会看。”
苏蔓双手接过那张薄薄的纸片，感觉重逾千斤：“谢谢陈老师！”
陈锋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转身离开了咖啡馆。
苏蔓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书店门口，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填满了，又像是空了一块。她低头看着掌心那张写着邮箱地址的便签纸，指尖微微颤抖。
这只是一个邮箱。
一个前辈对后辈的、礼貌而克制的提携。
她反复告诉自己。
但心底某个角落，却有一种陌生的、细微的悸动，像投入湖面的石子，漾开一圈圈涟漪，久久无法平息。
她重新坐回座位，看着窗外车水马龙的街道，夕阳将一切染成暖金色。咖啡馆里的音乐换了一首，旋律舒缓而略带感伤。
她拿出手机，点开通讯录，那个熟悉的、几乎刻在她脑海里的号码静静躺着。她原本迫不及待地想告诉张哲，她今天和陈锋的偶遇，得到了多么珍贵的指点，甚至……拿到了私人邮箱。
但手指悬在拨号键上方，她却迟迟没有按下去。
一种莫名的心虚和迟疑攫住了她。
最终，她只是打开短信界面，编辑了一条极其克制、公事公办的消息：
“张导，今天进一步请教了陈老师关于情绪记忆和现场反应的问题，很有收获。我会继续消化练习。”
没有提咖啡馆，没有提那场酣畅淋漓的讨论，更没有提那个私人邮箱。
短信发送成功。
她放下手机，心里却乱糟糟的。
窗外的夕阳渐渐沉入高楼之后，天空变成了温柔的蓝紫色。
苏蔓收起书本和那张宝贵的便签纸，走出咖啡馆。晚风带着雨后的清新气息拂面而来，她却觉得心头沉甸甸的，被一种复杂而陌生的情绪缠绕着。
她知道，有些东西，正在悄然发生变化。
不仅仅在于表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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