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姐那条没头没尾的微信，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苏蔓刚刚晴朗起来的心湖里，骤然激起了一圈不安的涟漪。
匿名包裹？老家的旧照片？不太好看？
刚刚从林翰工作室带来的振奋和暖意，瞬间被一层冰冷的薄霜覆盖。那个隐藏在暗处的对手，或者说敌人，并没有因为她的暂时沉寂和事业的转机而放过她。反而像是毒蛇，始终吐着信子，等待着下一个出击的时机。
会是什么照片？她高中时土气的毕业照？还是家里田间地头干活的狼狈样子？或者……是更不堪的、被恶意截取甚至伪造的东西？
无数糟糕的猜测瞬间涌入脑海，让她刚刚放松的神经再次紧绷起来。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回复王姐：“照片内容具体是什么？立刻检查清楚，但先不要有任何动作，等我回来再说。”
她不能让这种东西影响自己进组前的心态。田波的戏，需要她全身心投入。
回到临时落脚的酒店，王姐己经等在房间，脸色凝重，桌上放着一个没有寄件信息的牛皮纸文件袋。
“蔓蔓，你看看吧……我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拍的……”王姐的语气带着气愤和后怕。
苏蔓走过去，打开文件袋，里面掉出十几张彩色照片。纸张和成像都显得有些旧，像是有些年头了。
照片里的场景确实是她的老家，黄土坡，旧院子。主角也确实是她，年纪看起来更小些，十六七岁的样子，穿着洗得发白的旧衣服，素面朝天，皮肤黝黑。
内容却并非她想象的那样“不堪”，反而普通得让她有些意外——有她扛着锄头跟父母下地的，有她在灶台前烧火做饭被烟熏得皱眉的，有她坐在院子里啃干馍看书的，甚至还有一张是她和村里几个同龄男女青年笑着闹着的合影，神态放松自然。
这些照片，记录的是她最真实、最平凡的少女时代，甚至带着一种原始的、质朴的生命力。
王姐指着其中一张她弯腰在河边洗衣服、裤腿卷到膝盖、露出小腿泥点的照片，还有那张和异性青年说笑的合影，忧心忡忡：“这种照片要是流出去，虽然没什么实质黑料，但和你现在团队想打造的‘时尚高级感’、‘电影脸’路线完全不符啊！那些黑子肯定会说你‘土鳖本质难移’、‘早期私生活混乱’什么的，好不容易起来的口碑又得受影响！”
苏蔓看着那些照片，心情复杂。一方面，她庆幸并非什么真正致命的丑闻；另一方面，王姐的担忧不无道理。这个圈子就是这么畸形，一个人过去的真实生活，反而会成为被攻击的“黑点”。
但看着照片里那个眼神清澈、带着股野劲儿和韧劲的自己，她忽然生出一种奇异的平静。那就是她，真实的苏蔓。从那样的黄土坡走出来，一步步走到今天，她并不觉得丢人。
“王姐，”她抬起头，眼神平静，“这些照片，没什么不能见人的。这就是真实的我。”
“哎呀我的小祖宗！话是这么说！可舆论不这么看啊！”王姐急得跺脚，“现在多少人想把你拉下来！这点黑料足够他们做文章了！”
“那就让他们做。”苏蔓的语气冷了下来，“与其遮遮掩掩，不如大大方方。如果连自己的过去都不敢面对，还谈什么演好那些有力量的角色？”
她拿起那张她在灶台前烧火的照片，照片里的她被烟呛得微微眯眼，却咬着牙继续添柴火。
“这张，不是挺好吗？”她忽然笑了笑，“山杏（田波电影角色）家里，也得烧灶台吧？正好提前体验了。”
王姐被她这反应弄得一愣，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苏蔓将照片收拢，放回文件袋：“东西先放你这儿保管好。对方寄这个来，无非是想乱我心志，或者试探我的反应。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自乱阵脚。田导的戏马上就要开机，一切以戏为重。”
她的冷静和果断让王姐稍稍安心了些：“那……那就先这样？我让公关团队随时盯着舆情。”
“嗯。辛苦王姐了。”苏蔓点点头。
处理完这突如其来的骚扰，苏蔓努力将这件事抛诸脑后，全身心投入到田波电影《望山》的准备工作之中。
《望山》的拍摄地比之前体验生活的山区更加偏远闭塞。剧组条件极其艰苦，信号时有时无，几乎与世隔绝。但这正合苏蔓之意，她需要这种绝对的沉浸，来隔绝外界的一切纷扰。
她彻底成为了山杏。每天穿着破旧的衣服，素面朝天，跟着当地指导学习方言、农活、生活习惯，将自己完全打碎，融入那片贫瘠却厚重的土地。拍摄过程更是对身体和意志的极限考验，摸爬滚打，日晒雨淋，她一声不吭，全部咬牙扛了下来。
田波导演在片场是出了名的严厉和沉默，很少夸人，但对苏蔓的表现，眼神里偶尔流露出的认可，就是最高的嘉奖。
就在拍摄进行到最关键也是最艰难的阶段时，剧组迎来了一位特殊的探班客人——陈锋。
他是受田波导演私人邀请前来交流的。两位都是圈内顶尖的电影人，虽然领域不同（一导一演），但彼此欣赏。
陈锋到来的那天，剧组正好在拍一场重头戏：山杏为了给奶奶买药，冒着暴雨走几十里山路去镇上卖山货，却因路滑摔伤了腿，满身泥泞，一瘸一拐地挣扎前行，眼神里是绝望和不甘交织的倔强。
苏蔓完全沉浸在角色里，在泥水中反复摔打、爬起，那种近乎自虐的投入和真实感，震撼了在场所有人。
田波导演喊“Cut”之后，她还瘫在泥泞里，喘着粗气，半天没能出戏。
工作人员赶忙上前搀扶她。她一抬头，才看见田波导演身边站着的那个熟悉的身影。
陈锋。
他穿着一件深色的冲锋衣，站在田波身边，气质沉静，目光正落在她身上。那双总是温和深邃的眼睛里，此刻带着一种清晰的、毫不掩饰的震惊和动容。
他似乎完全没料到，会看到这样一幕。那个在咖啡馆里和他探讨表演、在结业大戏上光芒初绽的年轻女孩，此刻竟像一棵被狂风暴雨摧残却死死咬着牙扎根土地的野草，浑身狼狈，眼神却亮得惊人。
西目相对的一刹那，苏蔓的心猛地漏跳了一拍。一种久违的、混合着紧张、羞愧（因为此刻的狼狈）和莫名欣喜的情绪涌上心头。她下意识地想避开目光，却发现自己动弹不得。
田波导演似乎没注意到两人之间微妙的氛围，对着陈锋，难得地夸了一句：“是个好苗子。肯吃苦，有灵气。”
陈锋收回目光，对田波点了点头，语气一如既往的平和：“您调教得好。”但他的眼神，却又不由自主地飘向了正被工作人员扶起来的、满身泥泞的苏蔓。
晚上，剧组在山村里唯一一家像样点的农家乐安排了简单的接待。条件简陋，但饭菜实在。
苏蔓洗刷干净，换回了自己的衣服，但长期的日晒和劳累还是在她脸上留下了明显的痕迹，皮肤粗糙了些，人也清瘦了不少，唯独那双眼睛，因为角色的浸润而显得更加沉静有力量。
她走进包间时，田波、陈锋和几位剧组主创己经在了。她有些拘谨地找了个末尾的位置坐下。
席间，主要是田波和陈锋在聊电影、聊创作，偶尔问问剧组其他人的情况。苏蔓安静地听着，很少插话。
陈锋的目光偶尔会掠过她，很短暂，不带任何情绪，就像看一个普通的、合作方的演员。
首到饭局快结束时，陈锋才像是随口问了她一句：“这边拍摄还习惯吗？”
苏蔓连忙放下筷子，恭敬回答：“习惯的，陈老师。虽然苦点，但学到很多东西。”
陈锋点了点头，没再多问。
散席后，众人各自回住处。苏蔓落在最后，心里有些淡淡的失落。陈锋的态度客气而疏离，和之前咖啡馆里的倾囊相授、邮件里的箴言鼓励相比，仿佛隔了一层看不见的膜。
也许，他只是出于礼貌才问一句。也许，她现在的样子，实在让人提不起多余的兴趣。
她低着头，沿着村里坑洼不平的小路往住处走。夜色深沉，山风很冷。
忽然，身后传来脚步声，一个温和的声音叫住了她：“苏蔓。”
苏蔓脚步一顿，猛地回头。
陈锋不知何时跟了上来，就站在她身后几步远的地方。月光和远处昏暗的路灯勾勒出他清瘦的轮廓。
“陈老师？”苏蔓有些惊讶。
陈锋走上前，从随身带的包里拿出一个小巧的医药盒，递给她：“白天看你摔得不轻，这里医疗条件差，自己注意点。这里面有些消炎镇痛的药膏和口服药，应急用。”
苏蔓愣住了，看着那个小小的医药盒，心里最柔软的地方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原来……他注意到了。
“谢谢……谢谢陈老师。”她接过药盒，指尖碰到他微凉的手指，心脏不争气地加速跳动起来。
“嗯。”陈锋应了一声，沉默了片刻。山风穿过田野，带来远处几声狗吠。
他看着眼前这个和几个月前相比己然脱胎换骨、眼神里多了风霜却也多了坚毅的女孩，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淡淡道：“田导的戏不容易，坚持住。你演得很好，比我想象的更好。”
说完，他对她微微颔首，便转身，朝着招待所的方向走去，身影很快融入了夜色里。
苏蔓独自站在原地，手里紧紧攥着那个还带着他体温的医药盒，望着他消失的方向，久久没有动弹。
鼻尖似乎还萦绕着他身上淡淡的、干净的气息，混合着山野清冷的夜风。
心里那片刚刚因他的疏离而泛起的失落冰湖，此刻己被这句简单的肯定和这份不着痕迹的关怀，悄然融化。
泛起细微而持续的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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