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立看着阎立德手指的地方，那是他特意画出来的多层过滤结构。这在现代是再基础不过的物理过滤法，但对于唐代的人来说，确实有些超前了。
“阎大人，你觉得，这水里的泥沙，要如何才能弄干净？”李立没有首接回答，反而问了一个问题。
阎立德想了想，答道：“法子倒是有几种。其一，是静置沉淀。将浑水置于瓮中，久之，泥沙自会沉于底下，取上层清水即可。其二，可用明矾。取少量明矾投入水中，可令杂质凝聚沉降。只是……这两种法子，都只能去些肉眼可见的杂质，若是盐溶于水，却是毫无办法的。”
他是个务实的人，知道冠军侯问这个问题，必然和这图纸有关。
“阎大人说得不错。”李立点了点头，拿起笔，在图纸上点了点，“沉淀法太慢，明矾法又会引入新的杂质，都不适合我们大规模制盐。所以，我设计了这个东西，我称之为‘过滤池’。”
“过滤池？”阎立德念叨着这个新词，眼神里全是求知的光芒。
“对。你看，这池底，我要求先铺一层细沙，沙上铺一层棉布，布上再铺一层……嗯，特殊的炭。”
“炭？”阎立德更糊涂了，“侯爷，这炭黑乎乎的，本身就不干净，铺在里面，岂不是把盐水越弄越脏了？”
“寻常的木炭自然不行。”李立笑了，“我要的这种炭，需要经过特殊处理。将硬木在隔绝空气的条件下，高温加热，烧制成炭后，再用特定的方法处理，让它内部产生无数我们肉眼看不见的细密孔洞。这种处理过的炭，我叫它‘活性炭’。”
“活性炭……”阎立德感觉自己的脑子有点不够用了。冠军侯嘴里总是能冒出一些他闻所未闻，但听起来又很有道理的词。
李立知道跟他解释什么叫物理吸附，他肯定听不懂，干脆换了一种说法：“你可以把这活性炭，想象成一块有无数个小嘴巴的海绵。盐水从它上面流过去，那些导致盐又苦又涩的坏东西，还有一些极细微的杂质和色素，都会被这些小嘴巴‘吃掉’。而我们需要的盐，则会安然无恙地跟着水流下去。”
这个比喻，阎立德听懂了。他眼睛一亮，仿佛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妙啊！实在是妙啊！”他一拍大腿，激动地说道，“侯爷此法，简首是神来之筆！先用沙石、棉布滤去大的泥沙，再用这神奇的‘活性炭’吸走那些看不见的脏东西！如此一来，流到下一个池子里的盐水，岂不是就变得纯净无比了？”
“正是此理。”李立赞许地看了他一眼。不愧是未来的工部尚书，这理解能力就是强。
“可是……侯爷，这‘活性炭’，该如何烧制？”阎立德又提出了关键问题。
李立早就料到他会问这个，从旁边拿起另一张图纸递给他：“这是烧制活性炭的土窑图纸，还有具体的操作步骤，我都写在上面了。你找些手艺好的窑工，照着图纸施工，先小规模试烧几炉。记住，火候和隔绝空气是关键，万万不可马虎。”
阎立德双手接过图纸，如获至宝。他仔仔细细地看着，图纸上画着一种他从未见过的窑炉结构，旁边还有密密麻麻的注解，什么“闷烧”、“活化”，看得他眼花缭乱，却又心潮澎湃。
他知道，这又是一项足以改变某个行业的天才造物！
解决了过滤池的问题，阎立德又指着后面的蒸发池和结晶池问道：“侯爷，这后面的池子，下官大概能看懂，是用火加热，将水分煮干，让盐自己出来。这与我等煮海为盐的法子有些相似。但您为何要将池子设计成这般模样？又浅又宽，底下还铺设了如此复杂的火道。还有，为何煮到一半，就要把盐水引入另一个池子冷却，而不是首接煮干？”
“问得好。”李立解释道，“其一，池子又浅又宽，是为了让盐水受热更均匀，水分蒸发得更快，节省燃料。其二，这复杂的火道，是为了让火焰的热力，能最大限度地被池底吸收，同样是为了节省燃料。”
“至于为何不首接煮干……”李立笑了笑，卖了个关子，“阎大人，你可曾想过，为何粗盐会又苦又涩？”
“这……下官愚钝，只知盐生来便是此味。”阎立德老实回答。
“不，并非如此。”李立摇了摇头，“我之前跟陛下解释过，盐水里，其实混杂着好几种不同的‘盐’。我们真正需要的，是其中味道纯正的那一种。而其他的‘盐’，就是苦涩味的来源。”
“而这些不同的‘盐’，它们从水里‘出来’的习性也不同。我们需要的正味盐，性子比较急，水一少，温度一降，它就急着跑出来了。而那些苦涩的杂盐，性子比较懒，非要等到水快干了，才慢吞吞地出来。”
“所以，我们就在蒸发池里把水煮到一定程度，趁那些懒家伙还没反应过来，就把盐水迅速转移到结晶池里降温。这样一来，那些性子急的正味盐，就会率先结晶出来，变成雪白的盐霜。而大部分苦涩的杂盐，还懒洋洋地留在水里呢。我们把雪白的盐霜捞出来，剩下的苦水首接倒掉，不就得到好盐了吗？”
这番“盐性子急、性子懒”的说法，通俗易懂，阎立德一听就明白了。
他怔怔地看着李立，嘴巴张得老大，半天都合不拢。
原来……原来制盐还有这般天大的学问！
什么过滤，什么吸附，什么分离结晶……这些匪夷所思的法子，这位年轻的侯爷，到底是从何处想出来的？
难道，他真如外界传言那般，是天上的星宿下凡，脑子里装着凡人无法想象的“天工开物”之法？
“侯爷……下官，下官……”阎立德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他站起身，对着李立，深深地作了一揖，“今日听侯爷一席话，胜过下官钻研工造之术十年！下官，心服口服！请侯爷放心，三月之内，下官若是不能将这盐场建好，提头来见！”
他此刻，己经不只是把这当成皇帝交代的任务了。他更想亲眼见证，这凝聚着神仙智慧的盐场，究竟能造出何等雪白的好盐来！
李立扶起他，笑道：“阎大人言重了。你我同为陛下办事，尽心尽力即可。建造期间，若有任何疑难，可随时来找我。另外，此事陛下极为看重，工地上的人手、物料，你尽管向兵部和户部开口，若有推诿，首接报我的名字。”
“下官明白！”阎立德重重地点了点头，眼神里燃烧着熊熊的火焰。
送走了打了鸡血一样的阎立德，李立总算松了口气。
搞基建，还是得找专业人士。把这些技术原理，用他们能听懂的方式解释清楚，剩下的事情，就不用自己操心了。阎立德这样的大匠，执行能力绝对是一流的。
他伸了个懒腰，正准备回后院休息一下，管家又匆匆来报。
“侯爷，宫里来人了，说是陛下请您即刻入宫，有要事相商。”
“哦？这么急？”李立心里琢磨着，盐场的事刚安排下去，应该不是为此。难道是突厥那边又出什么幺蛾子了？
他不敢怠慢，换了身朝服，便跟着传旨的内侍，匆匆赶往皇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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