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廿九,寅时末刻。
帝京的天空依旧被浓重的墨蓝笼罩,寒气刺骨,仿佛连呼出的气息都能瞬间冻结。然而陆府重华堂后的密室内,却灯火通明,空气灼热得如同盛夏。
巨大的紫檀木长案上,堆积如山的账册己被推开,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几乎铺满整个桌面的巨大帝京及周边州府舆图。图上,代表陆家钱庄、货栈、矿场、船队的标记星罗棋布,以朱砂笔勾勒出的资金流动线路,如同一条条赤红的血脉,正从西面八方,向着帝京心脏地带汇聚。
陆知微只着一件素白中衣,外罩墨狐裘,长发用一根乌木簪随意绾起,几缕碎发垂落颊边,衬得她眉眼愈发锐利清冷。她指尖沾着朱砂,正飞快地在舆图上标记、连线,口中指令清晰而迅疾,如同战场上的将军在排兵布阵。
“……江南总号,调集现银一百二十万两,走水路,分三批,由‘镇海’、‘定波’、‘安澜’三艘快船押运,经运河入京,沿途所有分号接力护卫,务必五日内抵京!”
“湖广分号,八十万两,走陆路,分十队,化整为零,以‘赈济流民’名义,由‘威远’镖局精锐押送,走官道,遇卡亮‘陆’字旗与户部特批文书,七日内必须到!”
“蜀中分号,五十万两,走长江水道,换小船入汉水,再转陆路,由‘蜀道’镖局负责,十日期限!告诉他们,迟一日,佣金减半!”
“通宝钱庄拆借的一百万两,分两批,第一批五十万两今日午后必须交割入库!第二批五十万两,三日内!利息按双倍给!签最高抵押契约!”
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铁血意志,每一个指令落下,都仿佛有千钧之力。侍立在她身后的焦大掌柜、沈大掌柜、以及几位核心区域的账房总管,个个面色凝重,额头见汗,手中毛笔在随身账册上飞速记录,不敢有丝毫错漏。
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墨香、朱砂味,以及一种近乎硝烟般的紧张气息。金山银海,正在这女子的指尖调度下,以前所未有的速度与规模,向着风暴中心奔涌而来!
“小姐,”焦大掌柜抹了把额头的汗,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如此大规模、短时限的调银,前所未有!各地钱庄、商号库银几乎被抽空,市面流通必受影响,恐引发挤兑恐慌啊!而且,拆借利息如此之高,后续……”
“恐慌?”陆知微头也未抬,朱砂笔在舆图上重重一点,打断了他,“传令所有分号,即日起,所有小额存银客户,凭票支取,利息加半厘!大额存银客户,需提前三日预约,但可享额外红利!稳住人心!至于拆借利息……焦叔,你记住,能用钱解决的麻烦,都不是麻烦。我们现在要的,是时间!”
她终于抬起头,目光如电,扫过众人:“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三百万两,十日期限,少一两,迟一刻,便是将陆家置于万劫不复之地!诸位,可明白?”
“明白!”众人心头一凛,齐声应道,再无半分犹疑。
“去吧。”陆知微挥挥手,目光重新落回舆图,“按计划行事,有任何阻滞,即刻飞鸽传书!”
几位大掌柜躬身领命,匆匆退出密室,沉重的木门合拢,隔绝了外界的寒气与喧嚣。
密室内只剩下陆知微、浣纱,以及侍立角落、如同铁塔般沉默的护卫首领张猛。
陆知微走到窗边,推开半扇。凛冽的寒风瞬间涌入,吹散了些许室内的燥热。她深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目光投向灰蒙蒙的天际,那里,一丝微弱的曦光正艰难地刺破云层。
“小姐,”浣纱上前,将一件厚实的银狐裘披在她肩上,声音带着心疼,“您又是一夜未合眼……”
“无妨。”陆知微拢了拢裘衣,声音带着一丝疲惫,眼神却依旧锐利如鹰,“张猛。”
“属下在!”铁塔般的汉子立刻上前一步,抱拳躬身。
“人手挑好了?”陆知微问道。
“回小姐,按您吩咐,十名账房,皆是跟随焦大掌柜十年以上的老手,精通各地物价、钱粮折算,嘴严,骨头硬,家里老小都在陆家产业上,可靠。二十名护卫,都是江湖上退下来的好手,手上见过血,懂规矩,由属下亲自带队。”张猛声音低沉有力,带着一股煞气。
陆知微点点头,目光落在张猛腰间悬挂的一枚不起眼的青铜虎符上——那是陆家最高级别护卫的凭证。“此去北境,凶险异常。你们的任务,是护住那些账房,让他们能查账。查账之外,多看,多听,少说。尤其留意……”她微微一顿,声音压低了几分,“军中物资的实际流向,以及……与‘影阁’可能有关的蛛丝马迹。”
“影阁?”张猛眼中闪过一丝疑惑,但并未多问,只沉声道:“属下明白!定不负小姐所托!”
“好。”陆知微从袖中取出一枚小巧的羊脂白玉佩,递给张猛,“此佩可调动北境所有陆家商号、货栈、镖局人手物资。若遇紧急情况,可凭此佩,向当地与我们交好的江湖势力或边军将领求援。记住,保命第一,账目第二。”
“是!”张猛双手接过玉佩,贴身藏好,眼神凝重。
“三日后,等第一批银两交割清楚,你们便启程。”陆知微最后吩咐道,“下去准备吧。”
张猛躬身退下,密室再次恢复安静。
“小姐,”浣纱看着陆知微越发苍白的脸色,忧心忡忡,“您把护身玉佩都给了张猛,那您……”
“无碍。”陆知微摆摆手,走到案前,拿起一份刚刚由常大掌柜秘密送来的卷宗。那是关于西山铁矿和冀州军械坊的产出与流向记录。她快速翻阅着,指尖划过一行行冰冷的数字,目光锐利如刀。
“西山铁矿,上月精铁锭产出……十万斤?入库记录……八万斤?”她眉头紧锁,“冀州军械坊,上月领用精铁五万斤,打造制式长枪一万柄,腰刀五千柄……但同期,发往北境军械库的,只有长枪八千柄,腰刀三千柄?差额呢?”
她的指尖在“损耗”二字上重重一点,眼中寒芒闪烁:“好一个损耗!两万斤精铁,两千柄长枪,两千柄腰刀……就这么‘损耗’了?这损耗的,怕不是铁,是白银!是前线将士的命!”
她猛地合上卷宗,胸口微微起伏。这还仅仅是冰山一角!北境军需的窟窿,比她想象的更大,更深!
“小姐,有密信!”一个心腹小厮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外,双手呈上一枚细小的铜管。
陆知微接过,拧开铜管,抽出一卷薄如蝉翼的素笺。上面只有寥寥数语,字迹潦草,显然是仓促写就:
“飞云驿陷,非战之过。守将杨彪,忠勇,本可据险而守三日以上。然驿中军械库关键守城弩机关键部件,三日前报损,新件迟迟未至。突厥兵临城下,守城重器竟成废铁!疑军械转运环节有鬼。另,截获残破密函一角,上有‘影阁’印记及‘龙渊’二字,含义不明,己毁。阅后即焚。”
陆知微瞳孔骤然收缩!
飞云驿失陷,竟是因为军械被动了手脚?!
影阁!龙渊!
这两个词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上她的心脏!
她立刻将素笺凑近烛火,火苗瞬间吞噬了纸片,只余一缕青烟。
“小姐?”浣纱见她脸色骤变,心惊胆战。
陆知微没有回答。她走到舆图前,目光死死盯在北境云州的位置。飞云驿的失陷,鹞子岭的突破……这一切,难道仅仅是巧合?还是……有一只无形的黑手,在暗中推动?
谢停云……他知道吗?他急于筹措军饷,是为了填补亏空,稳住阵脚?还是……为了那个所谓的“龙渊”?
她想起昨日在承光殿,谢停云那番裹挟着家国大义与毁灭威胁的话语,想起他眼中那深不见底的疲惫与……一丝难以言喻的疯狂。
“浣纱,”陆知微的声音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传讯给我们在北境所有暗线,不惜一切代价,查清飞云驿军械库‘报损’部件的来源、转运经手人,以及……所有与‘影阁’、‘龙渊’相关的线索!记住,要绝对隐秘!”
“是!”浣纱心头狂跳,连忙应下。
陆知微再次望向窗外。天光渐亮,但帝京上空,却仿佛笼罩着一层更加浓重、更加危险的阴霾。
三百万两白银,如同巨大的诱饵,即将投入北境那深不见底的漩涡。
而漩涡之下,隐藏的不仅是贪婪的蛀虫,还有那名为“影阁”、意图不明的“龙渊”!
这盘棋,越来越凶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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