麟德殿的喧嚣与喜庆，如同被无形的冰刃瞬间切割开来。觥筹交错的欢声，丝竹管弦的靡靡，群臣脸上洋溢的狂喜……所有的一切，都在谢停云那骤然凝固、继而迸发出滔天杀意的目光中，被冻结、被撕裂！
陆知微清晰地感受到那道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裹挟着足以焚毁一切的暴怒与惊骇，穿透鼎沸的人声，狠狠钉在她身上！那目光中蕴含的复杂情绪——难以置信、被背叛的狂怒、一丝深藏的恐惧，以及最终化为纯粹毁灭的杀机——如同汹涌的暗流，瞬间将她淹没！
她甚至能清晰地看到，谢停云握着那份染血战报的手指，因过度用力而骨节发白，微微颤抖。那份战报的末尾，必然写着那两个字——龙渊！
果然！他果然知道！而且……反应比她预想的更加激烈！这“龙渊”，触动的恐怕不仅仅是军费亏空，而是他更深、更致命的秘密！
殿内的气氛骤然降至冰点。方才还沉浸在云州大捷狂喜中的群臣，被这突如其来的、来自丹墀之上的恐怖威压惊得噤若寒蝉。所有人都顺着谢停云的目光，惊疑不定地看向角落里的陆知微。发生了什么？摄政王殿下为何突然对这位刚刚立下大功的陆家女如此震怒？
陆知微的心脏在胸腔中狂跳，如同擂鼓。但她脸上，却依旧维持着冰雪般的平静。她甚至没有回避谢停云那几乎要噬人的目光，只是缓缓放下手中的酒杯，微微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眼底翻涌的惊涛骇浪。
她在赌！赌谢停云此刻的暴怒，并非全然冲她而来！赌他不敢在众目睽睽之下，因为“龙渊”二字，就立刻将她这个刚刚献上百万军饷、解了云州之围的“功臣”拿下！
时间仿佛凝固了。每一息都如同一个世纪般漫长。
终于，谢停云胸膛剧烈起伏了一下，那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怒火被他强行压制下去。他猛地收回目光，不再看陆知微，而是将那份染血的战报狠狠攥在掌心，指节捏得咯咯作响。他脸上那瞬间冻结的冰寒并未完全散去，反而沉淀为一种更加深沉、更加危险的阴鸷。
“殿下？”枢密院副使赵国公试探着开口，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
谢停云深吸一口气，再开口时，声音己然恢复了摄政王的威严与冰冷，只是那冰层之下，翻滚着令人心悸的暗流：“云州大捷，将士用命，乃社稷之福。抚远将军及有功将士，着兵部即刻拟定封赏章程！阵亡将士，厚加抚恤！不得有误！”
“臣遵旨！”兵部尚书连忙躬身领命。
“至于陆家……”谢停云的目光再次扫过陆知微，那眼神锐利如刀，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警告，“献金有功，解军前燃眉之急，其心可嘉。本王……自有封赏。”
他刻意加重了“自有封赏”西个字，其中的深意，让殿内众人心头一凛。
“谢殿下。”陆知微敛衽行礼，声音平静无波，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对峙从未发生。
宫宴在一种极其诡异的气氛中继续。歌舞依旧，觥筹依旧，但每个人心头都仿佛压了一块巨石。摄政王方才那瞬间的失态与震怒，如同阴云般笼罩在麟德殿上空。陆知微更是成了所有人目光的焦点，那些目光中充满了探究、猜疑与幸灾乐祸。
陆知微端坐席间，眼观鼻，鼻观心，对周遭的一切恍若未觉。她心中念头飞转：谢停云的反应，印证了她的猜测！“龙渊”绝非简单的贪腐集团，它触及了谢停云的核心利益，甚至可能威胁到他的权力根基！所以他才如此失态！如此……恐惧！
宫宴在压抑中草草收场。
陆知微随着人流走出麟德殿。宫道两旁积雪未融，寒风凛冽。她裹紧了身上的银狐裘，正要登上陆家的马车，一名身着玄色内侍袍服、面白无须的年轻宦官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身侧，躬身低语：“陆姑娘留步。摄政王殿下有请，御书房一叙。”
来了！
陆知微心头一紧，面上却不动声色：“有劳公公带路。”
她没有带浣纱，只身一人，跟着那名内侍，穿过重重宫墙，绕过灯火通明的殿宇，走向那象征着帝国最高权力核心的御书房。
御书房内，灯火通明，却比麟德殿更加肃杀。巨大的紫檀书案后，谢停云背对着门口，负手而立，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他身上那件玄色蟠龙常服，在烛光下泛着幽冷的光泽，高大的身影投在冰冷的地面上，拉出一道沉重而孤寂的阴影。
“臣女陆知微，参见殿下。”陆知微敛衽行礼，声音在空旷的书房内清晰回响。
谢停云缓缓转过身。
烛光映照下，他的脸色比在麟德殿时更加阴沉，眼底布满了血丝，那是一种被逼到绝境、疲惫与暴戾交织的疯狂。他手中，依旧紧紧攥着那份染血的战报，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陆知微，”他开口，声音嘶哑低沉，如同砂纸摩擦，带着毫不掩饰的杀意，“你……很好。”
他一步步走下丹墀，靴底踏在金砖上，发出沉闷而规律的声响，每一步都仿佛踩在陆知微的心尖上。他停在陆知微面前，距离近得能感受到他身上散发出的、如同实质般的压迫感与血腥气。
“风雪驿截杀，死了你陆家十二名护卫，三名账房。”谢停云的声音冰冷刺骨，“你损失惨重，却还能在麟德殿上，面不改色地说出‘些许损失，不足挂齿’？陆姑娘，你这份‘镇定’，当真是让本王……刮目相看！”
陆知微微微垂首：“为国分忧，死伤在所难免。陆家……承受得起。”
“承受得起？”谢停云猛地抬手，将那份战报狠狠摔在陆知微脚边的金砖上！纸张散开，露出末尾那触目惊心的附注！“那这个呢？！‘影阁’！‘龙渊’！你告诉本王，这是什么？！你从哪里得来的？！你想做什么？！”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受伤的野兽发出最后的咆哮，震得书房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
陆知微看着脚边散落的战报，看着那“龙渊”二字，缓缓抬起头，迎上谢停云那双燃烧着怒火与惊疑的眼睛。她的眼神清澈而平静，没有丝毫畏惧。
“殿下息怒。”她的声音依旧平稳，“‘龙渊’二字，非是臣女所得，而是风雪驿截杀我陆家车队的贼人身上，所遗留之物。”
她微微一顿，从袖中取出一个巴掌大小、用素帕包裹的物件。她解开素帕，露出里面一块染着暗褐色血迹、边缘焦黑的布片。布片上，用炭笔潦草勾勒的符号，以及那两个模糊却异常刺眼的字迹——“龙渊”，在烛光下清晰可见！
“此物，是护卫首领张猛，从一名被斩杀的头目身上搜得。”陆知微将布片托在掌心，呈向谢停云，“臣女不知‘龙渊’为何物。但此物出现在截杀军饷的贼人身上，且手段狠辣，训练有素，绝非寻常匪类。臣女以为，此事……恐非简单的劫财，而是……有人蓄意破坏军饷转运，阻挠殿下平定北境！”
她的话语清晰而冷静，将矛头首指“龙渊”，却巧妙地避开了谢停云最忌讳的、关于“龙渊”与他自身关系的核心！她只陈述事实，只表达对军饷安全的担忧，只强调对北境战事的关切！
谢停云的目光死死钉在那块染血的布片上！那上面的字迹，那熟悉的符号……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神经上！他伸出手，指尖微微颤抖着，想要触碰那块布片，却又在即将触及的瞬间猛地缩回！
他死死盯着陆知微，眼神变幻不定，充满了审视、怀疑与一种被逼到悬崖边的疯狂挣扎！
“你……将此物呈给本王……意欲何为？”他的声音从齿缝里挤出，带着浓重的血腥气。
陆知微缓缓收回手，将布片重新用素帕包好，动作从容不迫。她抬起眼，目光平静地迎上谢停云那双深不见底、此刻却翻涌着惊涛骇浪的眼眸。
“臣女别无他意。”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只是觉得，此物关乎军饷安危，关乎北境战局，更关乎……殿下安危。臣女不敢擅专，故将此物呈于殿下，请殿下……圣裁。”
她微微一顿，语气带上了一丝恰到好处的恳切与坚持：“另外，臣女斗胆再请殿下，重申前诺。三月查账之期，请殿下务必支持！唯有揪出军中蛀虫，肃清军需转运之弊，方能杜绝此类截杀，方能令将士血不白流，令陆家倾尽家财所筹之军饷……真正用于刀刃之上！”
御书房内，烛火摇曳，将两人的身影拉长，投在冰冷的地面上，如同无声对峙的猛兽。
谢停云死死盯着陆知微，看着她那双清澈见底、却又深不可测的眼睛，看着她手中那块包裹着染血布片的素帕。那块布片，如同一个烧红的炭块，烫得他心头发慌！这女人……她到底知道多少？她是真的只想查账？还是……在用这块布片，向他示威？在逼他妥协？
许久。
久到空气都仿佛凝固成了冰。
谢停云猛地转过身，背对着陆知微，肩背绷紧如铁。他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嘶声。
“东西……留下。”他的声音嘶哑低沉，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与屈辱，“查账之事……本王……准了。”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转冷，如同淬了冰的刀锋：“但，记住本王在麟德殿的话！只查账！只算钱！若有逾矩……本王定叫你陆家……万劫不复！”
“臣女……谨记殿下教诲。”陆知微深深敛眸，将那块包裹着染血布片的素帕，轻轻放在一旁的紫檀小几上。
她不再多言，转身，步履平稳地退出了这间充斥着无形硝烟与血腥的御书房。
书房门在她身后轻轻合拢。
谢停云猛地转身，一把抓起小几上那块素帕！他颤抖着手指，解开包裹，死死盯着那块染血的布片，盯着那“龙渊”二字！眼中翻涌的，是滔天的怒火，是刻骨的杀意，还有一种……深不见底的恐惧！
“影阁……龙渊……”他喃喃自语，声音如同来自九幽地狱，“你们……好大的胆子！”
他猛地将布片狠狠攥在掌心，仿佛要将它捏成齑粉！指缝间，渗出暗红的血迹，分不清是布片上的，还是他掌心被指甲刺破流出的。
窗外，夜色如墨，风雪更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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