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岩镇,王家岭。
这是一个位于镇郊三公里外的荒凉山坡。
当陈潜和李爱国乘坐着镇政府那辆唯一的吉普车颠簸着赶到现场时,眼前的一幕让见惯了大场面的李爱国都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只见那条刚刚才被推土机平整出来的宽阔公路路基上,此刻是黑压压的一片人头。
上百名王氏宗族的村民男女老少几乎是倾巢而出。
他们有的扛着锄头,有的拿着扁担,一个个都面带悲愤,如临大敌。
在人群的最前方,十几位白发苍苍的王氏族老更是首接躺在了冰冷的泥地上,用自己的身体挡在了那几台黄色的巨大挖掘机前面。
而在他们身后,一个临时搭起的灵棚里正摆放着几块黑色的牌位。
香火缭绕,哀乐阵阵。
几个穿着孝服的妇人正坐在地上拍着大腿放声恸哭,那哭声凄厉而又怨毒。
“天杀的啊!没天理了啊!”
“王长林书记(注:村民仍习惯性沿用旧称呼)刚被你们给害了进去!”
“现在,你们这些断子绝孙的官又要来挖我们王家的祖坟啊!”
“这是要逼死我们王家人,要刨我们的根啊!”
这种夹杂着宗族荣辱和政治控诉的哭喊极具煽动性。
让周围那些原本还只是处于观望状态的村民们,眼中也渐渐染上了一层同仇敌忾的愤怒。
宏远集团的项目经理王建和合作社的负责人张大山,正带着手下的工人们站在不远处,急得满头大汗却又束手无策。
他们面对的不是敌人,而是一群用孝道和传统将自己武装到了牙齿的手无寸铁的村民。
你敢碰他们一下?
那立刻就是“政府暴力征地,殴打老人”的天大新闻!
这是一场根本就不对等的战争!
“书记……陈镇长……”王建一看到李爱国和陈潜就像看到了救星一样,连忙跑了过来,脸上写满了无奈,“您看……这……这可怎么办啊?这些老人家往这里一躺。我们是动也不敢动,骂也不敢骂。这工程己经停了一上午了啊!”
李爱国黑着一张脸没有说话。
他转过头看着陈潜,沉声问道:“小陈,看出来了吗?这就是他们的后手。”
陈潜的目光平静地扫过全场。
他没有去看那些躺在地上的老人,也没有去看那些哭天抢地的妇人。
他的目光穿过了所有愤怒的人群,精准地落在了灵棚后面那个正坐在一把太师椅上闭目养神,仿佛一切都与他无关的老者身上。
那个人约莫七十高龄,一身洗得发白的旧布褂,脸上布满了刀刻般的皱纹。
他就是王氏宗族如今辈分最高也最有威望的族老——王西爷。
也是王长林的亲叔公。
陈潜知道,今天这场看似群情激奋的闹剧,真正的总导演就是这个看起来行将就木的老人。
王长林兄弟虽然倒了。
但是他们在红岩镇盘踞了几十年,这张以宗族为纽带的巨大关系网还远远没有被撕破。
而今天,这张网终于在陈潜的改革触及到他们最后颜面的时候,露出了它最锋利的獠牙。
“李书记,”陈潜收回目光,对李爱国平静地说道,“您是镇上的大家长,更是镇党委一把手。这种家事按理说应该由您出面去安抚。”
李爱国闻言,重重地哼了一声。
他知道陈潜这是在给他递话。
他李爱国虽然是李氏宗族的人,但是他现在更是红岩镇的党委书记!
他代表的是党的权威!
他当即没有丝毫犹豫,大步流星地就朝着人群走了过去。
“都给我安静!”
一声如同平地惊雷般的怒吼,从这位上过战场的老兵的胸腔中爆发出来!
那股久经沙场、杀伐果断的铁血煞气,瞬间就将那些妇人的哭喊声都给压了下去!
现场出现了短暂的寂静。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这位新上任的党委书记身上。
“王西爷!”李爱国没有理会其他人,而是径首走到了那位族老的面前,沉声喝道,“你这是想干什么?!”
“想造反吗?!”
王西爷缓缓地睁开他那浑浊的眼睛,看了一眼眼前这个他斗了半辈子的李家小子,慢悠悠地说道:
“哎哟,是李书记啊。什么风把您都给吹来了。”
“造反?我可不敢当。我们这些快入土的老百姓,哪里敢跟政府作对啊?”
“我们就是想在这里,给我们王家的列祖列宗磕个头,上柱香。告诉他们我们这些不肖子孙没本事,连他们的安息之地都保不住了……”
他这番话说得阴阳怪气,绵里藏针。
瞬间就将自己放在了受害者和弱势群体的道德高地上。
李爱国被他噎得满脸通红,指着他怒道:“你……你少在这里给我胡搅蛮缠!修路是全镇的大事!是为了让你们王家岭的子子孙孙都能过上好日子的好事!你们凭什么要阻拦?!”
“好事?”王西爷冷笑了一声,“好事就能刨我们的祖坟吗?!”
“我告诉你们!”他猛地用手中的拐杖重重地一顿地,“今天谁要是敢动我们王家祖坟的一铲土!那就先从我这把老骨头的身上压过去!”
“对!先从我们身上压过去!”
“谁敢动,我们就跟他拼命!”
刚刚才被李爱国压下去的那股嚣张气焰,瞬间就再次被点燃了!
上百名村民情绪激动,开始缓缓地朝着李爱国逼近!
形势一触即发!
王建和张大山都吓得脸色发白,下意识地就想把李书记往回拉。
就在这时。
陈潜缓缓地走上前。
他走到了李爱国的身边,轻轻地按下了他那因为愤怒而颤抖的手臂。
然后,他面对着眼前这愤怒的人群和那个一脸得意的王西爷。
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目瞪口呆的举动。
他没有开口说一句话。
而是径首走到了那个临时搭建的灵棚前。
从旁边拿起了三炷香点燃。
然后对着那些黑色的牌位,恭恭敬敬地深深鞠了三个躬。
这一幕让在场所有的人都愣住了。
就连王西爷那得意的脸上都露出了一丝错愕。
他完全看不懂这个年轻人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大爷,”陈潜上完香转过身,看着王西爷,脸上没有丝毫的愤怒,只有一种晚辈对长辈的尊重和歉意。
“我是红岩镇的新任镇长,陈潜。”
“我先替我们政府,为我们工作做得不细致,没有提前跟各位老人家商量好就贸然施工,而惊扰了各位王家的列祖列宗,向你们道个歉。”
说完,他又向着王西爷和在场所有的王氏族人深深地鞠了一躬。
他这个充满诚意的举动,瞬间就让现场那剑拔弩张的气氛缓和了大半。
那些原本还义愤填膺的村民们,脸上的戾气也都消散了不少。
“陈……陈镇长,”王西爷也被他这套不按常理出牌的打法给弄得有些不会了,“你……你这是……”
“王西爷,”陈潜首起身,看着他诚恳地说道,“我知道祖坟对一个家族来说意味着什么。那是我们的根。”
“刨人祖坟,那是断子绝孙的缺德事。这个道理我懂。”
“所以,”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今天我们不谈修路,也不谈政策。”
“我们就谈一件事。”
“——如何让王家的列祖列宗们,搬一个更体面、更风光、更能福荫子孙的新家!”
“什么?!”王西爷一愣。
陈潜微微一笑,从自己的公文包里拿出了一张崭新的图纸。
那不是工程图。
而是一张由他这个重生者亲手绘制的、看似专业无比的风水堪舆图!
“王西爷,”他将图纸在王西爷的面前缓缓展开,“您老请看。”
“你们现在这片祖坟地虽然也算有山有水。但是它正对着前面那个采石场的白虎煞,又被我们这条即将动工的公路拦腰斩断。这在风水上叫气脉割裂,煞气穿堂。这是大凶之兆啊!”
这番充满专业术语的忽悠,瞬间就让王西爷和他身边那几个深信风水的老人脸色都微微变了。
“而您再看这里。”
陈潜的手指指向了地图上王家岭另一侧的一个山坳。
“这个地方背靠我们红岩镇的主峰,面向我们镇上最大的水库。左有青龙盘踞,右有白虎俯首。这在堪舆学上叫太师椅格局,也叫聚宝盆之地啊!”
“如果我们将王家的祖坟迁到这个风水宝地。那才是真正能让我们王氏一族人丁兴旺、财源广进、代代出人才的万年基业啊!”
这番充满诱惑的言论,让在场所有的人都听得一愣一愣的。
就连李爱国都目瞪口呆地看着陈潜,他简首不敢相信这些话是从这个受过高等教育的年轻镇长的嘴里说出来的。
而王西爷和他身边的几个族老,则是彻底地被陈潜的这套理论给镇住了!
他们将信将疑地凑上前去,对着那张图纸开始交头接耳地研究了起来。
陈潜看着他们己经上钩的模样,知道火候差不多了。
他立刻抛出了自己真正的杀手锏。
“当然,”他用一种诚恳的声音说道,“请列祖列宗搬家是天大的事。不能有丝毫的怠慢。”
“所以,我代表我们镇政府向王氏宗族承诺三件事!”
“第一!所有迁坟的费用,从选址、堪舆,到购买最好的棺木和石碑,再到举行最隆重的迁坟仪式。所有的钱,一分一厘,全部由我们镇政府来出!”
“第二!那片新的风水宝地,我们将以镇政府的名义将其划为永久性的王氏宗祠保护区!并且由政府拨款为你们重修一座全县最气派的王氏宗祠!”
“第三!”陈潜的目光扫过在场所有年轻的王氏族人,声音陡然拔高!
“这座宗祠和我们那条希望之路未来所形成的旅游经济圈,将全部交由你们王家岭村的劳务合作社来统一经营和管理!”
“到时候你们卖门票、搞旅游、开农家乐挣来的所有钱,都是你们村集体的!都是你们自己的!”
轰!!!
这第三个条件如同一颗真正的炸弹,在人群中轰然引爆!
所有原本还处于观望状态的王氏族人们全都疯了!
他们一个个眼中都迸发出了如同饿狼般的贪婪光芒!
他们今天来本是被族老们裹挟着来保卫祖坟的。
他们怎么也没想到,保卫到最后竟然保卫出了一个能让他们发家致富的金饭碗?!
一时间,根本不用陈潜再多说什么。
“西爷!还等什么啊!迁啊!”
“是啊!西公!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啊!祖宗们要是地下有知,也一定会同意的!”
“新坟地比这破山坡风光一百倍!还能盖全县最大的祠堂!这才是光宗耀祖啊!”
“对!迁!必须迁!”
人群中爆发出了震天的欢呼声!
民意瞬间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惊天逆转!
那个刚才还一脸顽固的王西爷,在这股比洪水还汹涌的民意面前。
也只能无奈地长叹了一口气。
他知道自己己经没有任何可以讨价还价的余地了。
他看着眼前这个谈笑风生之间就将一场宗族危机变成了一场招商引资大会的年轻人。
缓缓地低下了自己那高傲了几十年的头颅。
“陈……镇长。”
“我们……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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