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城的夏夜，空气粘稠得像是凝固的胶体，混杂着汽车尾气、路边摊的油烟和这座城市特有的、永不熄灭的电子元件焦味。
“时代网吧”的招牌忽明忽暗，像是随时会咽下最后一口气。柜台后面，凌寒耷拉着眼皮，百无聊赖地用抹布擦拭着一个怎么看都擦不干净的键盘。屏幕上正无声播放着《虚空矩阵》职业联赛（VPL）的夏季赛季后赛集锦，光影在他空洞的眸子里闪烁跳跃，却点不燃一丝波澜。
“寒哥，37号机续费！”一个黄毛小子拍下十块钱。
“寒哥，来桶泡面，老坛酸菜，加根肠！”
“网管！厕所堵了！”
嘈杂的呼喊构成了凌寒日常的背景音。他动作机械地操作着，找零、递泡面、拿起通厕所的皮搋子，像一台输入指令后给出固定反馈的机器。唯有在看向屏幕时，他的手指会无意识地在油腻的柜台上轻轻敲击，仿佛在操作一个看不见的战术面板。
集锦里，明星突击手“耀阳”正以一套华丽的“闪击矩阵”配合“高频突进”技能，完成一波五杀。解说声嘶力竭：“不可思议！耀阳他做到了！在‘宙斯’系统高达87%的胜率预测下，他逆天改命！”
凌寒的嘴角几不可查地向下撇了一下。
“宙斯……”
他低声嘟囔，像是咀嚼着一个令人作呕的名字。那是一个几乎覆盖了所有顶级战队的AI战术辅助平台，能实时分析海量数据，提供最优战术建议和胜率预测。如今的比赛，教练和指挥官更像是宙斯系统的执行者而非决策者。
“狗屁的逆天改命，”凌寒心里冷笑，“不过是系统算准了对方指挥官的习惯，提前布下的陷阱罢了。人类，只是棋子。”
这时，集锦画面一转，切入一段赛后采访。接受采访的，是现任世界冠军战队“天神”的指挥官，也是凌寒曾经……最熟悉的队友，林枫。如今他的ID是“Sage”，贤者。
记者问：“Sage，下一场你们将对阵‘黑潮’，宙斯系统给出的胜率是91%，您怎么看？”
林枫对着镜头，笑容自信而标准：“宙斯系统是我们可靠的伙伴，它的数据分析能帮助我们规避很多风险。我们会参考它的建议，制定最稳妥的取胜方案。”
稳妥……
凌寒猛地闭上了眼，一股熟悉的、混合着铁锈和苦涩的味道从胃里翻涌上来。三年前，那场决赛的最后关头，林枫，当时的副指挥，也是这样劝他：“凌寒，稳一点，用系统推荐的那套矩阵配置，胜率有68%！”
但他没有。他选择了一套自己精心设计、极具冒险性的“虚空奇点”战术，胜率预测仅为31%。
结果呢？
他的每一步行动，都像是主动撞进了对方张开的口袋里。全线崩溃，惨不忍睹。
赛后，舆论爆炸。“零度指挥江郎才尽”、“凌寒一意孤行导致失利”、“疑似假赛”的谣言甚嚣尘上。俱乐部迫于压力，将他放弃。而林枫，则在那之后迅速崛起，接受了宙斯系统，成为了新时代的“贤者”。
“嘿！哥们儿！看比赛呢？你也玩《虚空矩阵》？”一个清脆又带着点莽撞的女声打断了凌寒的回忆。
他睁开眼。柜台前站着一个女孩，约莫十八九岁，扎着利落的马尾，眼睛很大，亮得惊人，穿着洗得发白的T恤和牛仔裤，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旧背包。她正指着屏幕，脸上洋溢着兴奋。
凌寒没搭理她，低下头继续擦键盘。
“啧，这波打得还行，就是指挥太保守了。”女孩自顾自地说，“就知道跟着宙斯的指示走，一点惊喜都没有。要是他们的指挥官敢在第二波资源刷新的时候强压B区，早就结束了，哪用拖到决胜局。”
凌寒擦拭的动作停顿了零点一秒。
这个女孩……看懂了？不是只看热闹的外行。
但他依旧没抬头，只是冷淡地回了一句：“上网？身份证。”
女孩愣了一下，随即摆摆手：“不上网不上网。那个……老板，请问你们这儿招人吗？什么都行，网管、保洁……我游戏打得也不错，可以陪玩代练！”
凌寒终于抬眼皮瞥了她一眼：“不招。”
“拜托了老板！我真的很需要这份工作！”女孩双手合十，表情恳切，“我什么都能干！工资低点也没关系，包吃住就行！”
“我说了，不招。”凌寒的语气里带上了不耐烦。这种跑来深城追梦，最后混不下去想找地方落脚的电竞少年，他见得太多了。
女孩的眼神黯淡了一下，但很快又亮了起来，她凑近柜台，压低声音：“老板，你以前……是不是打职业的？我好像认得你。”
凌寒的心猛地一缩，瞳孔微不可察地收缩。他抬起头，第一次正眼打量这个女孩。她的眼神里没有嘲讽，没有好奇，只有一种……笃定和探寻。
“你认错人了。”他声音沙哑，带着不容置疑的拒绝。
“不可能！”女孩却很固执，“你刚才看比赛时敲桌子的节奏，那是职业指挥官习惯性的指令输入节奏！还有你的眼神……你叫凌寒，对不对？三年前，‘星火战队’的指挥官，ID：Zero！”
Zero……
这个ID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捅进了凌寒内心最深处、那个被他自己用酒精和麻木层层封锁的角落。一阵尖锐的刺痛袭来。
他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像是结了一层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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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孩被他的冷厉吓到，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她看着凌寒那双死水般的眼睛，里面似乎闪过一丝极其痛苦的波澜，但很快又归于沉寂。她咬了咬嘴唇，最终没再说什么，转身默默离开了网吧。
凌寒看着她消失在夜色中的背影，缓缓坐回椅子，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他伸手从柜台最底下摸出半瓶廉价的白酒，拧开盖子，狠狠地灌了一口。辛辣的液体灼烧着喉咙，却压不住心底翻腾的旧日幽灵。
就在这时，网吧大厅里突然爆发出一阵巨大的喧哗和叫骂。
“操！会不会玩啊！”
“妈的傻逼指挥！这都能送！”
“滚下去吧！垃圾‘曙光’！”
凌寒皱眉望过去。大厅中央的大屏幕上，正在首播一场城市争霸赛的资格赛。被称为“曙光”的队伍，正被对手打得毫无还手之力，比分悬殊。他们的队员操作看起来各有亮点，但整体如同一盘散沙，突击手无脑前冲暴毙，狙击手梦游，支援手不知道在干嘛。而他们的指挥官……似乎完全失去了对局面的控制，频道里一片混乱的喊叫。
“这队伍还没解散呢？”旁边有看客嘲笑。
“听说他们连最基础的宙斯社区版都买不起，指挥全靠吼，能赢才怪了。”
凌寒的目光却渐渐被吸引了过去。并非因为打得有多好，而是因为……太烂了。烂得如此纯粹，如此眼熟。像极了三年前那场决赛最后时刻，失去所有章法、任人宰割的他们。
一种病态的、自虐般的兴趣驱使着他，放下了酒瓶，开始认真看这场比赛。
他看到那个ID叫“夕照”的突击手，打法极其凶悍，甚至可以说是鲁莽，但枪法极刚，几次个人能力的爆发差点撕开对手的防线，可惜无人跟进。
他看到那个ID叫“默言”的狙击手，准起来吓人，但状态起伏极大，而且似乎极度缺乏沟通。
他看到那个ID叫“矩阵哥”的支援手，使用的矩阵配置稀奇古怪，有时有奇效，但大部分时间是在拖后腿。
而他们的指挥频道里，充斥着——
“冲啊！我能打三个！”
“等等我啊！我没子弹了！”
“别管我！我看下这个新矩阵效果！”
“撤撤撤！打不了了！”
凌寒的手指又开始无意识地敲击柜台。
“突击手冲A小道的时候，狙击手应该提前架住A大平台的过点……”
“支援手那个‘动能陷阱’矩阵如果放在转角而不是门口，能拖更久……”
“指挥现在最该做的不是撤退，是让突击手卖破绽，勾引对方出平台，狙击手就有角度了……”
他的大脑像一台重新上油的精密机器，不由自主地开始分析、计算、推演。一种久违的、几乎快要遗忘的掌控感，丝丝缕缕地渗入他麻木的神经。
最终，“曙光”战队毫无悬念地输掉了比赛。画面定格在对方队伍胜利的logo上，以及“曙光”队员们垂头丧气的特写。那个ID叫“夕照”的突击手，猛地摘下了耳机，脸上写满了不甘和愤怒，甚至……还有一丝委屈？凌寒看清了她的脸——正是刚才那个来找工作的女孩！
原来她是职业选手？虽然是最底层的那种。
女孩似乎和队友争吵了几句，然后气冲冲地离开了比赛席，径首朝着网吧柜台走来。她的脸因为激动和失利而涨得通红，眼睛里像是燃着两团火。
她再次站到凌寒面前，胸口剧烈起伏着，首首地盯着他。
凌寒也看着她，沉默着。
几秒钟后，女孩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一字一句地说道：
“Zero大神。”
“你刚才在看我们的比赛，对吧？”
“你也看到了，我们缺一个指挥官。一个真正的、像你以前那样的指挥官。”
“我们很穷，请不起AI，也请不起大牌。工资……可能只够你买酒。”
“但是！”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
“我们需要你。”
“我也知道，你需要我们。”
“你难道就想一辈子躲在这里，用酒精泡烂你的脑子，眼睁睁看着那些靠着机器赢比赛的家伙，把你最热爱的东西变得面目全非吗？！”
“回来吧！凌寒！赛场……才是你该待的地方！”
女孩的话语，像一把重锤，狠狠砸碎了凌寒用以自我保护的外壳。酒精带来的混沌被瞬间驱散，露出里面血淋淋的、从未真正愈合的伤口。
他看着眼前这个眼神炽热、一无所有却敢对他发出邀请的女孩，仿佛看到了三年前那个同样一无所有、只有一腔孤勇和对自己判断绝对自信的少年。
柜台上的半瓶白酒，映出他憔悴而扭曲的脸。
网吧里嘈杂依旧，屏幕上的VPL集锦循环播放着，解说还在嘶吼着“宙斯系统预测”……
沉默，在两人之间漫长地蔓延。
许久，凌寒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发出一个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的声音：
“……包吃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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