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风裹着桂花香，像揉碎了的蜜糖，钻进星城市属国企“星城重工”的老家属院。斑驳的红砖楼墙面爬满枯黄的爬山虎，藤蔓蜷曲着贴在砖缝里，像是给岁月刻下的皱纹镶了层边。晾衣绳从二楼阳台牵到对面的老槐树上，蓝白格子床单被风吹得猎猎作响，边角扫过树干时，惊飞了几只啄食槐米的麻雀——它们扑棱着翅膀掠过头顶，留下几声清脆的啼鸣，倒让这安静的老院多了几分活气。空气里混着老房子特有的潮湿味、远处食堂飘来的饭菜香，还有隐约的铁锈味，那是隔壁汽修铺的师傅在打磨零件，细碎的金属碎屑随着风落在肩头，带着点凉丝丝的触感。
江绾笙站在家属院门口，指尖无意识地捻了捻米白色针织开衫的袖口。衣料是去年秋天买的，洗过几次后软得贴肤，却还是挡不住风里的凉意。她把墨镜往头顶推了推，镜腿卡在发间，压得鬓角的碎发微微。休假前在台长办公室的谈话还像块浸了水的海绵，沉甸甸压在心上——李蓉那句“私人使命”像根刺，扎得她喉咙发紧。可此刻看着眼前熟悉的红砖楼，她紧绷的肩线还是忍不住松了些：这里是父亲江振邦当年任职的地方，也是她七岁那年，总跟着父亲来“上班”的地方。
那时候父亲的办公室在三楼最东边，靠窗摆着一张深棕色的木桌，桌角放着她的小凳子。她总爱躲在文件柜后面，听父亲和同事们讨论图纸，听他们说“江科长做事最认死理，连个小数点都不肯放过”。有次她偷偷把父亲的钢笔藏在抽屉里，父亲找了半天没找到，最后蹲下来跟她笑：“是不是我们绾绾藏起来了？快还给爸爸，不然下午没法签文件啦。”那些细碎的记忆裹着阳光的温度，成了后来无数个难眠的夜里，她咬着牙坚持下去的光。
她按照父亲老同事老周给的地址，绕开院中央的健身器材区——几个老太太正带着孙子跳广场舞，音箱里的《小苹果》震得地面都有点发颤——走到三号楼二单元楼下。楼道口的防盗门早就坏了，虚掩着，推开时发出“吱呀”的声响，像老人咳嗽时的喘息。楼道里没有灯，只能借着从窗户透进来的天光往上走，台阶上的水泥剥落了大半，露出里面的碎石子，每走一步都能听到鞋底蹭过石子的“咯吱”声，偶尔还会踢到不知是谁丢弃的塑料瓶，滚到楼道深处，发出清脆的回响。
走到三楼，301室的门果然虚掩着，里面传来老式收音机的声音，播放着邓丽君的《甜蜜蜜》，电流声混着旋律，像从旧时光里飘出来的絮语，满是岁月的褶皱。江绾笙抬手敲了敲门，指节碰到木门时，能感觉到木头的粗糙纹理，那是几十年留下的痕迹。
“周叔，是我，绾笙。”她的声音放得很轻，怕惊扰了这份安静。
门里的收音机声顿了顿，接着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像是椅子被拉开的声音，又像是拐杖戳在地面的声音。片刻后，门被拉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出现在门口。老周穿着件洗得发白的灰色中山装，领口别着枚小小的毛主席像章，边缘己经有些氧化发黑。他的脸上刻满了皱纹，眼角的纹路深得能夹进碎纸，可眼睛却很亮，像蒙着一层薄光。看到江绾笙时，他先是愣了一下，接着快步上前，干枯的手一把握住她的手腕，掌心的老茧蹭得她皮肤有些发疼，却带着让人安心的温度。
“绾笙啊！可算把你盼来了！”老周的声音有些发颤，带着抑制不住的激动，“快进来，快进来！外面风大，别冻着了。”
老周家的客厅很小，也就十平米左右，摆着一套深棕色的木质沙发，扶手处的漆己经掉了，露出里面的木头原色。沙发扶手上放着个洗得发白的针织靠垫，上面绣着的“福”字己经褪成了浅粉色。茶几是老式的玻璃面，下面压着几张老照片——有星城重工当年的厂房全景，有老周和父亲年轻时的合影，还有一张是职工运动会的集体照，父亲站在第二排，笑得一脸爽朗。茶几上摆着个白色的搪瓷杯，里面泡着刚沏好的绿茶，水汽袅袅升起，带着淡淡的清香，飘到鼻尖时，让人忍不住想起小时候在父亲办公室喝到的茶。
江绾笙刚坐下，老周就转身从茶几下面的抽屉里拿出个铁皮盒子，打开时发出“咔嗒”一声响。盒子里装着些水果糖，糖纸是透明的，上面印着“星城食品厂”的字样，边缘有些泛黄，还是几十年前的老包装。他捏起一块递给江绾笙，指尖带着点颤抖：“尝尝，你爸当年最爱吃这个糖。那时候他总说，忙得忘了吃饭，吃块甜的，干活都有劲儿。”
江绾笙接过糖，糖纸在指尖发出轻微的响声。她把糖放进嘴里，甜意慢慢在舌尖化开，带着点淡淡的橘子味，和记忆里父亲办公室抽屉里的味道一模一样。眼眶突然有点发热，她低下头，假装整理包，避开老周的目光——她怕自己一抬头，眼泪就会掉下来。
等情绪平复些，她从包里拿出一个牛皮纸信封，里面装着父亲当年的部分案件资料：有泛黄的举报信复印件，有模糊的银行转账记录，还有她这几年整理的时间线笔记。她把信封推到老周面前，指尖压在信封边缘，声音比刚才沉了些：“周叔，这次来，是想向您打听点事。我查到，当年构陷我爸的市发改委副主任张启明，早年也在星城重工待过，还和我爸共事过一段时间，您知道他们当时的关系吗？”
老周拿起信封，从口袋里掏出老花镜戴上，镜腿有些松，他用手指捏了捏才固定住。他一页页仔细翻看资料，手指在父亲的照片上停顿了很久，指腹轻轻着照片里父亲的脸，像是在触摸遥远的回忆。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慢慢开口， 顶点小说(220book.com)最新更新繁城声浪 声音里带着点叹息：“张启明啊……那小子当年就是个投机取巧的主儿。你爸是技术科的科长，为人正首，做事认死理，图纸上差一毫米都不行；张启明在行政科，整天围着领导转，总想着走捷径，两人从一开始就不对付。”
他放下资料，端起搪瓷杯喝了口茶，茶水在杯底晃了晃，映出他满是皱纹的脸。“记得有一次，厂里要引进一套新的生产设备，预算是五百万。张启明找了个关系户，说对方能‘便宜’拿下，实际报价却比市场价高了八十万，还偷偷跟领导说，要从里面拿出十万给‘相关人员’当辛苦费。”老周的声音压得低了些，凑近江绾笙，“你爸知道后，当场就跟张启明吵了起来，说‘职工的血汗钱不能这么霍霍’，还把这事捅到了厂长那里。最后张启明的事黄了，他也因此记恨上了你爸，到处说你爸‘假清高，挡别人的路’。”
江绾笙的心猛地一沉，像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疼得发紧。她连忙追问：“那您知道，张启明后来是怎么调去发改委的吗？还有，他在星城重工待的那几年，除了这事，还做过别的违规的事吗？”
老周皱着眉，手指在茶几上轻轻敲着，发出“笃笃”的声响，像是在梳理混乱的记忆。“他调去发改委，是靠他一个远房亲戚的关系——那亲戚当时是市里的副秘书长，一句话就把他调走了。至于违规的事……”他顿了顿，眼神里闪过一丝犹豫，过了好一会儿才接着说，“大概二十年前，厂里有个老厂房要拆迁，本来是要给职工盖家属楼的，地基都打好了，结果张启明从中作梗，硬是把拆迁项目给了他一个朋友的建筑公司。”
“更过分的是，他还跟建筑公司串通，把政府拨的三百万拆迁款挪走了一百万，说是‘用于项目前期打点’，实际上全进了他自己的腰包。”老周的声音里带着怒气，手拍在茶几上，玻璃面都跟着颤了颤，“最后家属楼没盖成，职工们闹了好几个月，还是你爸出面，天天往市政府跑，才给大家争取到了一笔补偿款。那时候我就劝你爸，别太较真，张启明背后有人，惹不起，可你爸不听，说‘职工信任我，我不能让他们失望’。”
说到这里，老周叹了口气，眼里满是惋惜：“现在想想，你爸后来被构陷，说他‘挪用公款’，说不定就是张启明早就埋下的祸根——他恨你爸挡了他的路，更怕你爸把他的那些事捅出去。”
江绾笙拿出笔记本，飞快地记录着老周说的每一个细节，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在安静的客厅里格外清晰。她的手有些抖，写下“张启明 挪用拆迁款 一百万”时，笔尖顿了一下，墨水晕开一小片，像滴在纸上的眼泪。她抬头时，看到老周从里屋拿出一个铁盒子——盒子是长方形的，上面锈迹斑斑，印着“星城重工 先进工作者”的字样，边角都被磨圆了。老周打开盒子，里面铺着一层红色的绒布，放着一叠泛黄的文件，还有几张老照片。
“这是当年老厂房拆迁的资料，有职工们的联名信，有建筑公司的报价单，还有我偷偷复印的合同。”老周把文件递给江绾笙，手指有些舍不得松开，“那时候我就觉得，张启明这事做得不地道，说不定以后会出问题，就把这些东西藏了起来，没想到现在真能帮到你。这里面有张启明和建筑公司签的合同复印件，上面有他的签名，还有他挪用拆迁款的转账记录——虽然只有一部分，但能证明他确实动了这笔钱。”
江绾笙接过文件，指尖碰到泛黄的纸张，能感觉到上面的褶皱和细微的破损，那是岁月留下的痕迹，也是真相留下的线索。她一页页翻看，看到合同上张启明的签名——字迹潦草，却透着股张扬；看到转账记录上模糊的金额，虽然只有部分数字能看清，但“1000000”的字样还是清晰可见。心脏忍不住狂跳起来，像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她紧紧攥着文件，指腹都因为用力而泛白——这些都是证明张启明违规的关键证据，也是揭开父亲旧案的重要一环。
“周叔，太谢谢您了。”江绾笙的声音有些哽咽，眼泪终于忍不住在眼眶里打转，“这些资料对我太重要了，有了它们，我就能进一步向纪委举报张启明，还我爸一个清白。”
老周拍了拍她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薄薄的衣料传过来，带着让人安心的力量。“绾笙，你不用谢我。”他的眼神里满是坚定，“你爸是个好人，一辈子都在为职工着想，不能让他蒙冤一辈子。以后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你尽管开口，我们这些老同事，虽然都退休了，但只要能帮上忙，绝不推辞。”
离开老周家时，己经是下午西点多。夕阳斜斜地照进楼道，把红砖墙面染成了暖橙色，也把江绾笙的影子拉得很长。她走在楼道里，手里紧紧攥着那叠资料，纸张的边角硌着掌心，传来轻微的痛感，却让她觉得无比踏实——这痛感提醒着她，她不是在做无用功，她离父亲的冤屈被洗清，又近了一步。
走到家属院门口，她看到几个老人坐在长椅上晒太阳，手里拿着蒲扇，慢悠悠地摇着，聊着当年在星城重工上班的往事。偶尔提到父亲的名字，语气里满是怀念：“江科长当年可好了，我家孩子生病，他还帮着找医生呢。”“是啊，那时候厂里效益不好，是江科长跑前跑后，才给我们争取到了补贴。”江绾笙站在不远处，听着这些话，眼泪又忍不住掉了下来，她赶紧用手背擦掉，怕被老人们看到。
她拿出手机，给线人发了条信息，让对方帮忙核实张启明当年挪用的一百万拆迁款的去向，还有他朋友的建筑公司现在的运营情况。发送成功的提示弹出来时，她收起手机，抬头看向天空。夕阳的余晖洒在她的脸上，暖融融的，驱散了风里的凉意。虽然休假的日子里，她还要面对电视台的压力，面对张启明可能的报复，但此刻握着手里的线索，她心里充满了力量。
她转身离开家属院，脚步比来时更坚定。风吹过，带着桂花香，也带着希望。她知道，这场为父亲翻案的仗，虽然艰难，虽然布满荆棘，但她绝不会放弃——因为她不仅要为父亲讨回公道，还要让那些像父亲一样坚守底线、为他人着想的人，不再被辜负，不再被遗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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