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是被一阵恶臭唤醒的。
那是一种混杂着血腥、草药和霉味的古怪气息,浓烈得几乎令人窒息。
身体被安放在一片粗糙的物事上,干硬的草秆扎着他的后背。
他艰难地睁开眼。
光线昏暗,头顶不是天空,而是土黄色的穹顶,一道道皲裂的纹路像是干涸的河床。
这是一个窑洞。
一个破败、阴冷,几乎算不上是居所的窑洞。
肋下的剧痛如影随形,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断骨,带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
他感觉自己像一具被拆散了又胡乱拼凑起来的破烂机器。
脚步声在身边响起。
一个戴着眼镜的中年男人蹲了下来,他的镜片很厚,其中一片还裂着一道纹。
男人身上有股浓重的碘酒味,但陈默很快就分辨出,那不是碘酒,而是一种更原始、更刺鼻的东西。
盐。
发黑的粗盐化成的水。
男人手里拿着一把锈迹斑斑的镊子,夹着一团发黄的棉花,蘸了蘸碗里的黑盐水,小心翼翼地探向陈默的伤口。
冰冷、剧烈的刺痛瞬间贯穿了全身。
陈默猛地绷紧了身体,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嘶吼。
“忍着点,娃。”
男人的声音很平静,带着一种习以为常的麻木。
“伤口发炎了,不拿盐水洗洗,会要命的。”
..抗生素...生理盐水...
这些现代医学的常识在陈默的脑海里疯狂叫嚣,可他一张嘴,涌出的只有无意义的呻吟。
他眼睁睁地看着那团沾满污血和盐水的棉花,在自己胸前的伤口上擦拭。
每一次擦拭,都像是在用一把钝刀子刮他的骨头。
男人的动作很轻,很仔细,可这并不能减轻半分痛苦。
清洗完伤口,男人又拿起另一个碗,里面是捣烂的、黑乎乎的草药。
他用一块破布条,将那些草药胡乱地糊在了陈默的伤口上,然后用另一条还算干净的布带,一圈圈地将他缠紧。
整个过程,没有麻药,没有消毒,充满了令人绝望的粗糙与简陋。
这就是这个时代的医疗?
这就是老王口中的“救治”?
一种荒诞而冰冷的认知,让陈默的身体不住地颤抖。
处理完伤口,男人端来一碗同样是黑褐色的药汁,粗暴地捏开陈默的嘴,灌了进去。
那药汁苦得像是要把人的舌头都溶掉。
陈默剧烈地呛咳起来,药汁顺着嘴角流下,染湿了身下的干草。
“军医,他咋样?”
一个熟悉的声音在窑洞口响起,是班长老王。
被称作“军医”的男人站起身,疲惫地揉了揉眉心,摇了摇头。
“烧得厉害,能不能挺过去,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他的声音里满是无奈。
“子弹取出来了,可肋骨也断了,我这没别的法子,只能听天由命。”
老王沉默了,端着一碗看不清内容物的稀粥走了进来,放在陈默的头边。
“唉,这狗日的世道……”
老王叹了口气,也蹲了下来,用手背探了探陈默滚烫的额头。
“娃,你可得撑住啊。”
陈默的意识在高烧中变得昏沉。
他像是坠入了一个光怪陆离的梦境。
一会儿是窗明几净的办公室,同事在讨论着最新的项目图纸。
一会儿又是这昏暗的窑洞,老王和军医的对话断断续续地飘进耳朵。
“……这次【鬼子扫荡】太狠了,咱们区小队都快被打光了……”
“……听说独立团那边也够呛,在李家坡跟山崎大队硬碰硬,伤亡不小……”
“……也不知道这日子啥时候是个头,今年可是【民国三十年】了……”
鬼子扫荡……
李家坡……山崎大队……
【民国三十年】……
每一个词,都像是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地砸在他的脑子里,将他那些关于办公室、关于项目的记忆,砸得粉碎。
他强迫自己保持清醒,强迫自己将这些碎片化的信息拼凑起来。
晋西北。
八路军。
1941年。
一个恐怖的、几乎要让他发疯的答案,在他的脑海中逐渐清晰。
不。
不可能。
这一定是梦,一个太过真实的噩梦。
只要睡一觉,醒来就还是在那个趴满图纸的办公桌上,窗外是城市的霓虹。
他用尽全力,想要抓住这个念头,可身体的剧痛和高烧带来的眩晕,却在不断地将他拖入更深的深渊。
不知过了多久。
也许是一天,也许只是几个小时。
当陈默再次恢复一丝清明时,窑洞里只剩下他一个人。
高烧似乎退去了一些,虽然身体依旧虚弱,但脑子却前所未有地清醒。
那种两段记忆互相撕扯的痛苦感也消失了。
工程师陈默的记忆,彻底占据了主导。
而那个民兵陈默的一生,则像一部看过的黑白电影,在他的脑海里静静地流淌,留下了所有的画面与情感。
他艰难地转过头,看到了放在身边的那碗己经冰凉的稀粥。
粥很稀,几粒小米在浑浊的米汤里浮沉。
饥饿感,如同火焰一般灼烧着他的胃。
他挣扎着,用唯一能动弹的手臂撑起身体,将那碗粥捧了过来,大口大口地喝了下去。
冰冷的米汤滑过喉咙,让他打了个寒颤,却也给这具虚弱的身体带来了一丝微不足道的热量。
就在这时,窑洞的门帘被掀开。
老王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粥走了进来,看到己经坐起来的陈默,他黝黑的脸上露出了惊喜的表情。
“娃,你醒了!”
他快步走过来,放下手里的热粥,一把夺过陈默手里的空碗。
“哎呀,这都凉了,咋能喝!快,喝这碗热的!”
老王絮絮叨叨地把热粥塞到陈默手里,又帮他掖了掖身上盖着的破旧军大衣。
“军医说你命大,真没说错!烧退了就好,烧退了就能活!”
陈默捧着那碗温暖的粥,感受着手心传来的温度,却没有喝。
他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个满脸风霜、眼神却真挚淳朴的汉子。
他需要一个最后的确认。
一个能彻底粉碎他所有幻想的确认。
他的嘴唇干裂,张了张,发出的声音嘶哑得像是破旧的风箱。
“班长……”
“诶,咋了?伤口又疼了?”
老王紧张地凑了过来。
陈默摇了摇头,他盯着老王的眼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一字一顿地问出了那个问题。
“今年……是……1941年吗?”
老王愣了一下,似乎没明白他为什么问这个。
他挠了挠头,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
“是啊。”
“民国三十年,不就是一九西一年嘛。”
“咋了?”
轰——
老王的回答,像是一道惊雷,在陈默的脑海里轰然炸响。
最后一丝侥幸,最后一丝幻想,在这一刻,被炸得灰飞烟灭。
他不是在做梦。
他不是在拍戏。
他真的来到了这个时代。
这个中国历史上,最苦难、最悲壮、最血腥的年代。
那个工程师陈默,或许己经死在了连续加班后的办公桌上。
而他,继承了另一个陈默的身体,活在了这个本该属于历史课本的年份里。
巨大的冲击让他眼前一黑,手里的那碗粥险些掉在地上。
“娃?你咋了?脸色咋这么难看?”
老王被他的反应吓了一跳,连忙扶住他。
陈默摇了摇头,没有回答。
他只是死死地攥着身下那粗糙冰冷的草席,指甲因为用力而深深地陷了进去。
恐惧、迷茫、绝望……
无数种情绪在他的胸中翻涌,几乎要将他吞噬。
但最终,这些情绪都被另一个更强大、更原始的念头压了下去。
活下去!
无论如何,必须先活下去!
只有活下去,才有资格去思考我是谁,我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这些狗屁问题。
这个念头,无比清晰,无比坚定。
他抬起头,将碗里的热粥一口气喝得干干净净。
暖流涌入胃里,驱散了些许寒意。
可一个新的问题,又浮现在他的心头。
在这个连一碗干净的水、一碗饱腹的粥都是奢望的地方,该怎么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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