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立团的训练场，从来没有这么安静过。
喊杀声停了，拼刺刀的号子也歇了。
上百个光着膀子，晒得一身古铜色肌肉的汉子，里三层外三层地，围在公告栏前。
他们像一群伸长了脖子的鸭子，死死地盯着那张刚刚贴上去的，还散发着墨水味的白纸。
纸上，用最醒目的黑字写着几个大字：
独立团作战技术科，招收第一批学员！
下面还有几行小字，是招收的条件。
一，识字，至少能看懂自己的名字和常用字。
二，脑子活，会算十以内的加减法。
三，眼神好，五丈开外能分清是公是母。
底下，是团长李云龙和政委赵刚的亲笔签名，还有那鲜红的，刚盖上去的团部大印。
人群里，死一般的寂静。
过了许久，一个满脸络腮胡的老兵，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不屑地吐了口唾沫。
“球名堂！”
他撇着嘴，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周围一圈人都听见。
“当兵打仗，靠的是手里的枪，是腰里的胆！跟识不识字，有他娘的什么关系？”
“就是！”旁边立马有人附和，“有那工夫去认字，老子多练几趟劈刺，上了战场还能多捅死两个鬼子！”
“还眼神好，分清公母？老子上了战场，眼里只有活人和死人，管他公的母的！”
一阵哄笑声，在人群里扩散开来。
这些在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老兵，信奉的是最简单，最首接的生存法则。
力量，勇气，狠劲。
至于读书写字，那是秀才们的事，跟他们这些拿命换功劳的大老粗，八竿子打不着。
“都他娘的放你娘的罗圈屁！”
一声暴喝，像平地里炸开一个惊雷。
人群被这声吼，震得齐齐一颤。
只见一个胳膊上还缠着绷带的汉子，从人群里挤了出来。
是一营的战士，脸上还带着李家坡留下的硝烟。
他通红着一双眼睛，死死地瞪着刚才那个说风凉话的老兵。
“你他娘的没上过李家坡，你不知道！”
他指着自己的眼睛。
“你知道陈参谋的眼睛有多毒吗？咱们还在山底下趴着，他隔着一里地，就用那个叫什么望远镜的玩意儿，一眼就看出了鬼子的机枪藏在哪儿！”
“就他那么一看，炮弹就过去了！鬼子的机枪，就哑了！”
他上前一步，几乎要戳到那老兵的鼻子上。
“你告诉我！你练一辈子劈刺，能把一里地外的鬼子机枪给捅哑了？”
那老兵被他问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张了张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另一个参加了炮击的炮兵排战士也站了出来，他脸上带着一股狂热的崇拜。
“没错！以前咱们的炮，打出去就是听个响，能不能砸到人，全看阎王爷的心情！”
“可这次！陈参谋给了我们一人一张纸，上面画满了鬼画符！他让我们怎么调角度，我们就怎么调！他说打哪儿，我们就打哪儿！”
“结果怎么样？山崎的乌龟壳，被咱们一炮一炮，跟敲西瓜一样，给敲碎了！”
“这叫科学！懂不懂！”
人群彻底炸了。
那些没有参加李家坡主攻的战士们，听得目瞪口呆，眼神里全是震撼。
而那些亲身经历了那场战斗的战士，则像找到了宣泄口，一个个争先恐后地站了出来。
一个突击连的战士，拍着自己完好无损的胸膛。
“以前冲锋，那是拿人命去填！可这次，咱们冲上去的时候，鬼子的火力点，基本都哑了！老子冲在最前面，连根毛都没伤到！”
一个工兵排的兵，比划着双手。
“还有那挖战壕的法子！陈参谋教的，三个人一组，一个人挖，两个人传土，比以前快了一倍不止！鬼子的炮弹落下来，咱们都钻洞里了，屁事没有！”
“还有那个急救包！小小的布包，能救命！”
“我亲眼看见王二愣子大腿被弹片划开了，血跟喷泉似的，卫生员拿那个布带子一勒，再用小木棍一绞，血立马就止住了！人活了！”
一个又一个活生生的例子，从这些战士们嘴里说出来，比任何动员报告都有说服力。
那不是空洞的口号。
那是能活命的本事！
是能打胜仗的真理！
人群里，风向彻底变了。
那些刚才还一脸不屑的老兵，此刻一个个都低下了头，脸上的表情，从怀疑，变成了震惊，最后，化为了滚烫的渴望。
一个朴素到极点的道理，像一颗种子，在每个战士的心里，生根发芽。
学了技术，就能少死弟兄。
学了技术，就能打胜仗！
“俺俺识字！俺报名！”
不知是谁，第一个喊了出来。
这一声，像点燃了火药桶的引线。
“俺也报名！俺眼神好，晚上能看见耗子偷油！”
“还有俺！俺爹是木匠，俺会算尺寸！”
“都让让！让让！老子要报名！”
刚刚还只是围观的人群，瞬间，像潮水一样，朝着不远处临时设立的报名处，疯狂地涌了过去。
负责登记的文书，被这阵仗吓了一跳，手里的笔都差点掉了。
他面前的桌子，几乎要被挤散架。
团部窑洞里。
李云龙正翘着二郎腿，听着外面的喧闹，嘴咧得像个瓢。
赵刚站在他旁边，脸上带着一丝欣慰的笑意。
就在这时，窑洞的门帘，被人“哗啦”一声，粗暴地掀开了。
张大彪和沈泉，一前一后，像两头斗红了眼的公牛，闯了进来。
“团长！”
张大彪人高马大，抢先一步，把一张皱巴巴的纸拍在桌子上。
“这是俺们二营的好苗子！一共十个！你给俺批了！都得进技术科！”
沈泉紧跟其后，毫不示弱地也拍上一张纸。
“放屁！你二营算个球！俺们一营才是主攻！打李家坡，俺们流的血最多！这名额，怎么也得先紧着俺们！”
“团长！这是俺们一营的名单！十五个！一个都不能少！”
李云龙看着眼前这两个争得面红耳赤的爱将，非但不生气，反而乐得哈哈大笑。
“都他娘的给老子滚蛋！”
他笑骂着，一脚踹在桌腿上。
“技术科是菜市场啊？想塞多少人就塞多少人？陈默就一个人，一个脑袋两只手，他教得过来吗？”
“我不管！”张大彪梗着脖子，“俺们营那个顺子，天生的猎户，趴在草里一天一夜都不带动弹的，眼神比狼都毒！他不进技术科，谁进？”
“俺们连的刘猴子，三两下就能窜上十几米高的树梢！让他去当观测兵，鬼子在哪儿拉屎都能看得一清二楚！”沈泉寸步不让。
两人在窑洞里吵得不可开交，唾沫星子横飞。
赵刚看着这一幕，心里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暖流。
他想起了刚来独立团的时候。
那时候，战士们崇尚的是蛮勇，比的是谁杀的鬼子多，谁的胆子大。
“读书无用”这西个字，像一座大山，压在根据地所有人的心头。
可现在，这座山，被陈默，被一场李家坡的胜利，轻而易举地，撬动了。
对知识的渴望，对技术的向往，正在这片最贫瘠，最质朴的土地上，以一种最狂野，最炙热的方式，疯长起来。
这比打赢十场李家坡，意义还要重大。
这，才是能让这支军队，真正脱胎换骨的，胜利的火种。
夜。
陈默的窑洞里，油灯亮着。
他和赵刚，相对而坐。
两人面前的桌子上，堆着厚厚一沓报名表。
每一个名字背后，都是一双双渴望的，充满信任的眼睛。
陈默一张一张地翻看着，神情专注而又严肃。
他感到自己肩上的担子，前所未有的沉重。
这不再是纸上谈兵的计算，也不是实验室里的推演。
这是要把一个时代的智慧，灌输进另一群最可爱的人的脑子里。
他要教的，不仅仅是杀人的技术。
更是一种思考的方式，一种看待世界的方法。
“怎么样？”赵刚的声音，打破了沉默，“人选，有眉目了吗？”
陈默放下手里的报名表，揉了揉有些发酸的眼睛。
他点了点头，从那厚厚一沓里，抽出了十几张。
“政委，第一批学员，我准备分成三个组。”
他拿起笔，在一张白纸上写下三个词。
“炮兵测算组，前线观测组，还有工兵爆破组。”
赵刚看着那三个词，目光深邃。
他知道，这三个看似简单的名词，将彻底改变独立团的未来。
“陈默。”赵刚看着他，郑重地问道。
“这第一课，你想好，要怎么上了吗？”
“这可比打山崎，要难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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