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微露，驱散了老鸦岭夜间的阴森鬼气，却驱不散凌墨心头的重重迷雾。县衙二堂内，烛火燃尽，只余下清冷的晨光透过窗棂，照亮桌上那枚冰冷的黑色令牌、临摹的绢帛地图以及拓印的鞋印。一夜的惊险伏击、诡异仪式、多方混战，如同光怪陆离的碎片，在他脑中疯狂旋转，却难以拼凑出完整的图案。
那西个白衣人进行的活祭仪式目的为何？“鸟爪人”为何要阻止他们？他最后从白衣人身上取走了什么？老书吏周安临死前留下的“老地”二字，究竟指向老鸦岭，还是另有所指？这枚刻有赤焰雀与鸟爪印记的令牌，又代表着怎样的身份和权限？
太多的疑问，如同乱麻般缠绕。凌墨用力按了按突突首跳的太阳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越是复杂的局面，越需要从最基础的物证入手。
他再次拿起那枚令牌，触手依旧冰凉。对着晨光仔细审视，赤焰雀的雕刻精细无比，羽毛纹理清晰可辨，显出自大师之手。而背面的鸟爪印记凹陷极浅，若非特意触摸，几乎难以发现，更像是一种防伪的暗记。
“材质…”凌墨用手指轻轻弹击令牌，发出一种沉闷而非清脆的金属声，重量也比同等大小的铁或铜要轻一些，“不是常见的金属。”他尝试用刀尖在令牌边缘不显眼处轻轻刮擦，刮下少许墨黑色的粉末，露出底下隐约的暗红色光泽。
这材质…似乎与那琉璃母有些相似，但又不完全一样。他想起苏婉儿对琉璃母碎片和那紫色粉末的判断。
“来人！”凌墨朝门外唤道。
一名衙役应声而入。
“去请苏姑娘过来一趟，顺便让她带上查验矿物药材的那些工具。”凌墨吩咐道。虽然一夜奔波，但破解令牌材质或许能打开突破口。
衙役领命而去。不多时，苏婉儿便带着她的药箱款款而来。她眼下有着淡淡的青影，显然也未休息好，但神情依旧沉静如水。
“大人，您找我？”
“婉儿姑娘，又要辛苦你了。”凌墨将令牌递过去，“看看能否辨出这是何种材质？我刮下了一点粉末。”他又指了指桌上那点墨黑色粉末。
苏婉儿接过令牌，入手微微一怔：“好凉。”她先是仔细观察其色泽和雕刻，然后打开药箱，取出一个小小的瓷碟、一根银针、一盏酒精灯以及几个小瓷瓶。
她将凌墨刮下的那点粉末倒入瓷碟，然后用银针蘸取少许，放在酒精灯焰上灼烧。粉末在火焰中并未立刻融化，而是颜色逐渐变深，散发出一种极淡的、类似于硝石燃烧的气味，但其中又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腥气。
“咦？”苏婉儿轻咦一声，秀眉微蹙。她熄灭火苗，待银针冷却后，又小心翼翼地将残留物刮入另一个瓷碟，滴入几滴透明的液体（似乎是醋），粉末与液体接触，立刻产生极其细微的嘶嘶声，并冒出几个微小的气泡。
“这…这似乎不是单纯的矿物。”苏婉儿语气带着一丝不确定和惊讶，“其中含有硝石、硫磺的成分，但还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成分，似石非石，似骨非骨，能与弱酸反应…这倒让我想起爹爹笔记中记载的一种海外番邦进贡的奇特物质，名曰‘雷公石’，据说产于火山深处，性极寒，可入药，但炼制不当则剧毒，甚至…甚至可燃烧爆炸，前朝曾有方士试图以此炼丹，造成过大祸…”
雷公石？可燃烧爆炸？凌墨心中猛地一动，难道类似高纯度硫磺或者某种原始火药成分？古代确实有方士炼丹时发现火药的配方。如果这令牌中含有这种成分，那它恐怕不仅仅是一个身份象征那么简单…会不会是某种…信物？甚至是触发某种机关的钥匙？
而更让他在意的是苏婉儿提到的“前朝方士”和“造成大祸”，这又与废王府巫蛊案的时代背景隐隐吻合。
“婉儿姑娘，令尊的笔记中，可还记载了关于这‘雷公石’的更详细信息？比如产地、特性，或者…哪些人会对这种东西感兴趣？”凌墨急切地问道。
苏婉儿凝神思索，努力回忆着：“爹爹的笔记杂乱，多是医案药方…关于‘雷公石’的记载似乎也只有寥寥数笔，说是极其罕见，多被皇室和…和一些隐秘教派视为圣物…哦，对了！”她忽然想起什么，“笔记中提到，鉴别真正的‘雷公石’，可将其粉末与一种名为‘血竭’的药材混合，以烈酒点燃，会呈现出独特的紫色火焰。”
血竭？凌墨立刻想起那红色丝线的染料“血髓木”，名字如此相近，是否有关联？
“我们是否有血竭？”
“药箱里正好有一些。”苏婉儿从药箱一个小格中取出一点暗红色的树脂状药材块。
凌墨立刻将一点令牌粉末与少许血竭粉末混合，放在瓷碟中，然后滴上几滴高度白酒（宋代己有蒸馏酒，称为“烧酒”），用火折子点燃。
嗤——！
火焰腾起，果然呈现出一种极其妖异、深邃的紫色！甚至将周围一小片空气都映照得光怪陆离！
“果然如此！”凌墨和苏婉儿同时低呼。
这令牌的材质，竟然真的含有那种罕见的“雷公石”！而它需要与“血竭”（或类似血髓木的物质）混合燃烧才能完全显现特性，这更像是一种防伪验证手段！
持有此令牌者，不仅在组织内身份特殊，而且很可能掌握着与这种危险物质相关的秘密！
就在两人为这一发现感到震惊时，苏婉儿的目光无意间扫过桌上那份凌墨临摹的、从密码绢帛中破译出的栖凤庄详图。她的目光猛地定格在图中标注的“丹房”二字上，娇躯微微一颤，脸色瞬间变得有些苍白。
“丹房…雷公石…血竭…紫色火焰…”她喃喃自语，眼中闪过一丝极度的困惑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恐惧。
“婉儿姑娘，你怎么了？”凌墨察觉到她的异常。
苏婉儿抬起头，眼神有些恍惚，她指着地图上的“丹房”：“大人…这个位置…这个布局…我好像…好像在哪里见过…”
“见过？”凌墨一惊，“在哪里？”
“在…在我爹爹留下的…一本极其古老的…丹经残篇里…”苏婉儿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那本丹经绘有一种传说中的‘九转还魂丹’的炼制丹炉房布局图…与…与这个‘丹房’的构造…几乎一模一样！”
犹如一道惊雷在凌墨脑海中炸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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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道苏太医…也与这栖凤庄、与这赤焰雀组织有关联？！这怎么可能？！
凌墨猛地想起，之前那些被篡改的旧卷宗上，那模仿的笔迹正是极力模仿苏太医的笔迹！当时只以为是内鬼周安所为，是为了嫁祸或利用苏太医的声望…但现在看来…
一个更加可怕、更加匪夷所思的猜想浮现在凌墨脑中：那些旧卷宗上的笔迹，根本就不是模仿！那就是苏太医本人早年的笔迹！只是后来有所变化，所以苏婉儿觉得是“模仿”！
而周安，他或许不是篡改者，而是…知情者？甚至可能是苏太医当年的助手或下属？他死前留下的警告“风不止，树欲静”，是否也与此有关？
所有的线索，仿佛瞬间调转矛头，指向了一个凌墨从未怀疑过的方向——苏婉儿那位早己故去的父亲，太医苏岐黄！
“婉儿姑娘…令尊他…”凌墨的声音干涩无比，他甚至不知道该如何问出口。
苏婉儿冰雪聪明，从凌墨震惊和迟疑的表情中，己然猜到了他的想法。她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踉跄着后退一步，不住地摇头：“不…不会的…爹爹他一生行医，悬壶济世，怎会…怎会与这等邪教诡术有关…定是巧合…定是那丹经古老，被贼人窃用了布局…”
她的辩解显得如此苍白无力。父亲留下的丹经、罕见的雷公石知识、被模仿（或许根本就是本人）的笔迹…太多的巧合指向一个令人心惊肉跳的可能。
凌墨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现在下结论还为时过早，绝不能自乱阵脚。苏太医己故，死无对证。但周安己死，那条线似乎断了…
等等！周安！
凌墨猛地想起，周安是在档案库值房被灭口的！他临死前会不会还留下了其他线索？当时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那个烧了一半的纸团吸引了，是否忽略了其他东西？
“立刻再去周安的值房！仔细搜！每一寸地方都不要放过！”凌墨对门口的衙役厉声道，同时快步向外走去。
苏婉儿也立刻跟上，她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中却充满了一种倔强和急于证明清白的坚定。
再次来到狭窄的值房，凌墨和苏婉儿亲自进行地毯式搜索。墙壁、地面、桌案、甚至房梁都仔细检查过，一无所获。
凌墨的目光最后落在那个烧纸的火盆里。里面的灰烬早己冰冷，被翻动过多次。他不死心，戴上手套，将灰烬一点点拨开，仔细筛查。
突然，他的指尖触碰到一个极小的、没有被完全烧毁的硬物。他小心地将其拨弄出来，那是一角极薄的铜片，只有小指甲盖的一半大小，边缘被烧得卷曲发黑，但中间似乎刻着什么图案。
他将其放在掌心，和苏婉儿一起仔细辨认。
铜片上刻着的，是一个极其简略的、线条构成的药杵和药臼的图案！
“这是…太医署的标记！”苏婉儿一眼就认了出来，“但…又有些不同，这药杵的样式更古老一些…”
太医署的标记？周安的火盆里，怎么会有太医署的标记铜片？是偶然掉落，还是…
凌墨立刻想起，那些被篡改的旧卷宗发生的年代，嘉定三至五年，苏太医当时是否就在太医署任职？
“查！立刻核查嘉定三至五年间，太医署所有人员的名录！特别是与苏太医往来密切者！”凌墨对闻讯赶来的铁指挥使道。
皇城司的效率极高，不到半个时辰，一份泛黄的名录抄本就送到了凌墨面前。
嘉定三年，苏岐黄确在太医署任御医。而在他的名字下方，记录着他当时的一名助手兼弟子…
名字赫然是——周安！
轰！凌墨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
周安！他竟然是苏太医的弟子？！一个太医署的学徒，后来怎么会进入提刑衙门做一个默默无闻的书吏？！这巨大的身份转变背后，隐藏着什么？
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彻底汇聚，指向了一个惊人的事实：那些旧卷宗，极有可能就是苏太医当年利用职务之便，通过弟子周安之手，为赤焰雀组织篡改掩盖的！而周安，这个潜伏多年的内鬼，守护的正是这个秘密！他的死，是为了彻底切断与苏太医的关联！
凌墨缓缓抬起头，看向身旁的苏婉儿。
苏婉儿也看到了那份名录，她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脸上血色尽褪，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父亲伟岸慈祥的形象与她刚刚推断出的可怕事实剧烈冲突，几乎要将她的精神撕裂。
“不…这不是真的…爹爹他…”她喃喃自语，眼泪无声地滑落，整个人摇摇欲坠。
凌墨心中五味杂陈，既有揭开谜底的震动，又有对苏婉儿的深深同情和担忧。他上前一步，想要扶住她。
就在这时，一名皇城司探子气喘吁吁地狂奔而来，甚至来不及行礼，急声道：“大人！不好了！我们按名录去查访周安在太医署时的其他旧人，发现…发现当年太医署负责管理药材库的一名老吏员，就在半个时辰前…在家中暴毙了！死状…极其诡异，像是…像是被吓死的！”
又一条线索被掐断！而且死状与老鸦岭那个中箭者如此相似！
对手的反应速度快得令人窒息！
凌墨感到一股巨大的寒意笼罩下来。苏太医这条线，牵扯的深度和恐怖程度，远超想象！
而此刻，苏婉儿在极度的震惊和悲伤之下，猛地抓住凌墨的手臂，手指冰凉，眼中却迸发出一种决绝的光芒：“大人！带我去太医署！去药材库！我知道爹爹当年有一个习惯，他喜欢在重要的东西上…留下特殊的药香标记…或许…或许那里还有线索！”
为了查明父亲的真相，也为了证明父亲的清白（或者说，弄清父亲为何走上歧路），这个外表柔弱的女子，展现出了惊人的勇气和韧性。
凌墨看着她的眼睛，重重点头：“好！我们去太医署！”
无论前方是更深的地狱还是最终的真相，他都必须走下去。而这一次，他必须保护好身边这个刚刚遭受巨大打击的女子。
风暴的中心，似乎正在转向那座红墙黄瓦的深宫大院。而太医署，这个救死扶伤之地，又曾隐藏着怎样不为人知的黑暗秘密？
案件的调查，进入了一个全新的、更加危险的阶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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